第七章(第7/11页)
他如果马上赧然站起来就走,他觉得未免太滑稽了。而且他也像一切天真的人一样,有一种好胜的心理,不愿意被人家知道他的天真。他要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仿佛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然后借一个借口,很自然地站起来告辞。
戈珊仿佛嫌坐得不稳,伸出一只手臂来搭在沙发背上,另一只手伸到刘荃前面来替他掀着书页。那本书渐渐地越写越不通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刘荃的肩背上仿佛热烘烘地贴着两只灯泡。然后他忽然发现她掀书的那只手被他握住了。他听见她笑。她的笑声那样近,近得只是一阵暖热的鼻息,然而那声音听上去又像是异常遥远,像是云里雾里隐隐听见一种金属品的叮当。
她挣扎着不让他抚摸她的手臂,但是越是挣扎,接触越多,他甚至于可以分明地感觉到那两只乳头,像柔软的掀起的小嘴,钝钝地在他背上擦来擦去。
他突然阖起书站了起来说:「我得要走了。」
「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她微笑着望着他,搭在沙发背上的一只手臂折过来,把香烟送到嘴里去吸了一口,不经意地弹了弹身上的烟灰。
「回去太晚了,宿舍叫不开门。」
他检点刚才记的笔记,折叠起来夹在那本书里。有一张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到阳台上去了,吸在铁阑干脚下贴着。他走出去拾。
戈珊把他的帽子从桌上拿起来,顶在手指上呼呼地旋转着玩,也跟到阳台上来。刘荃伸手来接帽子,她却把手一缩,藏在背后。他伸手来夺,她从这只手递到那只手。他抢帽子的结果却是抱住了她,他自己不知道抱得多么紧,只觉得在黑暗中她压在他胸膛上,使他不能呼吸,像一个绮丽而恐怖的噩梦。
「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她仍旧问。他觉得她在笑他。当然她知道他要走是因为冲动得太厉害。
他一次次地吻着戈珊的腮颊与耳朵,与肘弯里面。他自己觉得很奇怪,在这样的狂热里,仍旧有一部分的脑筋清醒得近于冷酪。他不吻她的嘴唇,因为她有肺病。刚才在她房间里看见许多瓶瓶罐罐,PAS与肺病特效药。同时他也感到不安,那阳台上虽然黑暗,房间的灯光正把他们的剪影映在一个明亮的背景上,而且他开始注意到楼下的小院子里的人──黑暗中现出红红的一点火星,是香烟头上的火光。的确是有一个人吸着烟走来走去──现在似乎倚在铁门边。
「楼底下有人,」刘荃低声说:「看得见我们。」
「去把屋里灯关了,不就看不见了?」他真的去关灯。
「你知道开关在哪儿吗?」戈珊一路笑着,也跟了进来。「别揿错了叫人铃。」
「你就说得我那么胡涂。」
一片黑暗拍地打在脸上。
戈珊不知道在哪里。他几乎绊倒了一张椅子,终于在房门边上捉到了她。
然而这间房间里电灯一灭,简直像一个信号似的,立刻把楼下的志豪召唤了来。
有人在外面敲门。
「你看,一定是你刚才揿了铃,把佣人叫上来了!」戈珊吃吃地笑着。
「没有没有,我没有!」
敲门之外又霍霍地旋着门钮。幸而刚才电灯一灭,戈珊就去把钥匙转了一转,把门锁上了。
「什么事?」刘荃轻声问,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失火了?」他嘲笑地问。
「也许,」戈珊说。
「那是什么人?」
「管他是谁!怎么,你害怕?」
「我怕什么?」
「不怕,那你老问干吗?」
蓬蓬蓬,更加疯狂地拍着门。
这样才够刺激,戈珊想。她在黑暗中像是关闭在一只丝绒垫底的神奇的箱子里,在波涛险恶的海洋上飘流着。
真正的危险是也没有的,她知道志豪的为人。小资产阶级的文明限制了他,他失去理性也只到这地步为止,徒然在仆役面前出这么一场丑,决不会再进一步拿斧头来砍破房门。明天一早她送刘荃出去,也不怕楼梯口有人握着手槍躲在阴影里等候着,但是也难说,有时候狗急跳墙,把人逼到真正无法下台的时候,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她喜欢危险的气氛,它使她身上每一根神经都苏醒了过来。刘荃这小傻子也实在是可爱。而且她知道,对于他,她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人,至少是第一个裸体女人。她做了他的夏娃。
此后刘荃没有再去找她。他告诉自己这仅只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如同汽车肇事。但是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她。不一定想到她这人,而是单纯作为一个女人的肉体。他对自己这种心理觉得惊讶、羞惭,但是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戈珊曾经打电话给他,说她搬了家,把她的新地址告诉了他,他也没有打算去。但是有一天终于还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