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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没有给我他新家的电话,他对我如此了解又如此误解让我觉得很好玩。

我旋转着重。不对的身体,招呼大家:“喝、吃;吃、喝。”亚当母亲留下的雪白细麻布餐巾事先熨得一丝不苟,是每周来一次的女清洁工熨的。银餐具也是她擦的。她是那种老式仆佣,对主人房里发生的任何变化都不惊奇。她对这宅子中出现的中国女人和她渐渐长大的肚子丝毫惊奇也没有。她每星期见我一次,而见面次数的累积毫不增加她对我的熟识程度。瓷器是白底黑边,黑色上烫有两个金字母,大概和亚当的家族姓氏有关。通过亚当的父母传下来,再通过亚当传下去。只能传给我腹内这个小东西。亚当的长辈们死也不会想到这家族的血通过怎样一个渠道流到了我这儿。墙壁上挂着亚当母亲的肖像,是她三十岁时的模样。那时什么都还没发生,她唯一的儿子尚没有露出任何端倪。贵妇怎么也想不到儿子有一日伪装成一个丈夫,伪造了个名字:亚当。一大场伪造中,只有她流到我腹内的那一丁点血,那血的花与果是真的。三十岁的母亲肖像笑得像个皇太后,眼睛看着我们狂欢,目光中有一丝愚弄。或许正是她愚弄了她的儿子、我、所有人。否则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近乎完美又形同虚设的亚当?既然形同虚设,又如何会在我体内成就了这一番局面?我指着一张张油画肖像向中国熟人们介绍亚当的母亲、父亲、祖宗八辈的阔佬们。

我在人们眼中看见了惊羡和困惑。女宾们想:这样一个冤大头怎么就给她撞上了?她还剩多少青春美貌?三十来岁一个女光棍,姿色也是些渣儿了,她凭什么?

只是在M眼里,我瞥见祝愿下真诚的担忧。M悄声问我:“你丈夫怎么还不回来?”

“BabyShower是孩子娘家人的事。”我说。我知道我不能使他完全信服。“再说他临时接了一项重要的庭园设计,去外地了。”

“你真的幸福?”M说。

“这个词听上去比较肉麻。”我说着便哈哈乐起来。

上甜食的时候,我开始拆人们给孩子的礼物。拆到M那份,是只大盒子。打开,里面套只小盒。大家骂他要把我累死。他只是眼不眨地看着我。那双深沉、让女人们错误自信的钟情眼睛。连环套的八只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个中国民俗味很浓的荷包。我此刻坐在地毯上,被礼物埋了半截,大腹正搁在微肿的腿上。我心里冷笑:你弄出个信物来了。从荷包里坠出的是两把长命锁,一大一小,M马上解释:大的是母亲的,小的给孩子。

我看M一眼。

M像看懂我心思似的,暗色皮肤更暗一成。曾经的热恋、耳鬓厮磨、吵嘴、相互诅咒、彼此漠视,原来全都作数,都是这一笔那一笔的积攒。我几乎上来股热望,要把一切真情都说穿,把一整场伪造揭露给他,把我被他Dump后的穷困、寂寞,不拿自己当人而去当一张五万元的种植温床——这一切都告诉他。这一切根源在何处,只有他心里有数。他会为我流泪,为我的自作自贱把手指关节扳得咔吧直响。放心,他会的,他为所有深爱或浅爱过的女人都会这样。他懂得我们这个集体都一副德性,不被他爱了也就停止了自爱,一切愚蠢的出路都因为在他那儿没了出路。

我将有个我不能去爱的孩子,这孩子有个装扮成保姆的生身母亲。

菲比出生在BabyShower的第二天早晨,就是说宴席散去的两小时之后,我尚未清理完餐具,发作便开始了。那时我一个人站在一大片狼藉之中,捧着膨胀得极硬的腹部。

我想该给谁打个电话。但给谁打呢?亚当从不给我牵制他的权力,他出现,他消失,全都由他自己操控。给M打吗?让他为他前妻的临产向他现任妻子告假?那是比较胡闹的。我忽然想到女清洁工,她的电话号码被一块草莓形磁石吸在冰箱的门上。女清洁工在半夜两点被电话铃惊醒,这在她默默无闻的大半生中极少发生。她没有问我将生的是谁的孩子,也没问亚当见鬼去了哪里。她只说:“别怕,心肝。我生过四个孩子。”

很奇怪地,她的这句话使我也像生过四个孩子一样沉着下来。我接下去便按她说的去一步步做了:洗了个温水澡,换了干净松软的衣服,好好在床上躺下,等待疼痛加剧、间距缩短。她让我抓紧每次疼痛的间隙睡它一觉,每一小段睡眠都将在最终玩命的一刻帮上大忙。她还让我祈祷:痛得再冒汗、再语无伦次都别停止祈祷。除了祈祷,我其他都照她说的做了。

早晨四点,我又打了个电话给女清洁工,问她祈祷该说些什么。她告诉我该说什么、什么。我怕记不住,拖着痛得歪斜的身体,找来一片纸,把她说的写下来。女清洁工又说:“一切都会好的,我生过四个孩子。明天的这个时候,一切都好了,心肝。”她把世上的人都叫成心肝,亚当过世的母亲、亚当,还有余下的全人类。一次来了个检查白蚁的,她也一口一个“心肝”地称呼他。但此刻听她这样称我,我感到这称谓是具体的、针对我而来的。人在最无望的时候就这样,一点点温暖、好意都不放过,都死命抓住。上帝都被拉来急用,何况这个活生生的称我为“心肝”的女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