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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岁的护士说:“哦,是吗?所有婴儿的父亲我都认识。我想我不认识你。”护士正在仇恨天下所有男性的年纪。

亚当说:“我只进去看一眼……”

护士说:“我们这里发生过婴儿被窃的事件,你知道吗?”

亚当不再优雅,嗓门粗大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会偷窃婴儿?”

护士说:“拿出牌照来,证明你不会。”

亚当说:“我疯啦?要不是我的孩子,我碰都不会碰!我对别人的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

护士说:“我打赌你看上去就对孩子没兴趣。”亚当说:“那你还不让我进去?”

护士说:“你想让警报器全响吗?没牌照的人一进这个门,警报器全会响。警卫们在几秒钟之内就会跑来逮你。我倒不介意他们逮你。警报器的声音很讨厌,孩子们都不喜欢它,会哭个没完。”

我及时调解了他俩。我证明亚当的确是菲比的父亲。

护士看看我,又看看他,笑了:“便宜这小子了,生孩子的辛苦他全错过了。”她接过我手上的出院手续,然后仔细核对了上面的条条款款,这才把菲比抱了出来。

“喏!”她说,“看好,襁褓是这样……这样……包裹的。得紧,这才让孩子感觉安全。”她像西单商场模范售货员捆扎糖果那样,手势果断、快捷,每个动作都有最高的效率,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在此同时,她还告诉了我们,多长时间喂一次奶,换一次尿布。我的出院手续中包括一个小册子,上面有所有图表、刻度,公式般精确。按这些公式养大的孩子该不会有误差,该比我们这些依生物本能抚养出来的人类要优等。

菲比哭了一路。我不断换姿势抱她,又把手伸进襁褓,看看是什么让她不适。我不知觉地对她喃喃说着什么。我一点也没意识到,那类母亲和新生儿之间的喋喋不休,那类对任何其他人不发生意义的甜蜜傻话,在我和菲比之间开始了。

我发现亚当车开得很坏,两次闯红灯。我说:“要命,不知该怎样她才不哭。”亚当却说:“她的哭一点也不打扰我。”“那是什么让你开车水平下降?”

“你。你没注意到你在不断地说话?”“我在说话?”

“你一直在和孩子说话。”

我愣了一会儿,明白了。我和菲比自然而然地正在建立一种联络方式,一种几乎是使用暗号秘语的单线联络。我的潜意识、我的本能发出这样的喃喃低语,只有菲比的潜意识和本能能够完全地、正确地接收它。它使她与我在脐带被剪断后迅速形成另一条暗存的因而不会被剪断的纽带。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和菲比都无能为力:我们已把包括亚当在内的一切人排斥在外了。

亚当的不安正在于此。他完全没想到两天前还对菲比无所谓的局外人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母亲,从内到外,彻头彻尾。这个局面对他可不利。我眨眼间有了母亲的名分、实质,还有五万块。这不公平。

其实当我发现自己津津有味地做起菲比的母亲来,我的菲比身上属于亚当的那些局部送人我的子宫。我怎么这样健忘?亚当手捏着那管注射器,对我安详坦然地向浴室方向摆摆下巴:“该你了。”

我想,很好。亚当毕竟是明智之人,早些离间我和菲比的关系,大家都方便些。我忍住不去理会菲比的哭喊,及时制止那已滚到舌尖的喃喃低语。有时菲比哭着哭着突然会停下,然后瞪着眼似乎在等待什么。她等待我同她交流。她那么快就适应了我们唯一的交流方式,我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她却是听懂了。菲比脸上会出现一刻类似焦虑、失望的表情,接下去她知道她等不来我的回应,哭得绝望极了,愤怒极了。像个迷失的孩子,喊母亲不应,只得疯狂、漫无目的地瞎哭一气,把自己消耗到最后一口气。

菲比就这样哭到奄奄一息。有时我会受不了,冲出自己卧室,但一见到亚当正围着菲比的小床打转,我立刻冷静下来。我意识到我跑来更主要是因为我需要菲比,是要止我自己的心痛,是抱哄我自己。有时看见亚当以极别扭的姿势抱着菲比,大人孩子都那么不舒适,我抑制了自己上前纠正他们的冲动。菲比终将要和亚当生活,所有的不适她都得适应。一个最初就不知舒适为何物的孩子,最终会把不适当成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