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8页)
他正这样咕哝时,吴敏来了。我发现她比先前消瘦了一点,大概在那个店里做老板娘也不容易——不过她显得更有风韵了,开敞的额头下一对黑眼睛更加迷人。这使我想到了雨子对她那个店的频频光顾,以及他关于美的一些独特理论……当杂志办起来时,吕擎绝不会把她一个人放在城里的,因为他不放心雨子:吕擎对那个沉着的、总是微笑的人最为厌恶;吴敏对他所有公允的评价,在吕擎听来都难以容忍。吴敏这会儿很详细地询问了葡萄园的情况,对它的一切特别在意。她是个非常精明的人,问这一切,无非在为自己和丈夫的未来做一些权衡和打算。我想这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必要做的。我曾让梅子在我离开的日子多与她接触,一方面是化解寂寞,另一方面也为了让这样一种性格和世界观对其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吴敏诞生在一个小城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在严酷的年代里回去的,我想正是她父亲宁静、深深的孤寂,给了她气质上许多特别的东西。她的温文和柔肠是任何女人都难以匹敌的,它们配合了那副微黑的面容,简直有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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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吕擎找了黄先生。半年不见,这个人好像又成熟了许多,背头梳理得更为齐整,头发留得也更长了一点。奇怪的是他穿上了一双中式棉靴,这与他结起的领带和身上的高档西装很不协调。刚进门时我们在客厅里等了许久他才出来,脸色很不好看。老妇人小声告诉:黄先生正生着气。原来,黄先生刚才还在里屋用电话训斥一个人呢,这人正是那个偷书的小济。他气冲冲地嚷着,砰一声扣上话筒,出来了。
他抑制着心中的愤怒与我们握手,把我们让到对面的沙发上。老妇人端来两杯绿茶。
我和吕擎喝着茶。黄先生也呷了一口,两手抚着自己的膝盖。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在蓝色的地毯上踱了几步,然后又坐下。
老妇人回到客厅里,俯在黄先生耳旁咕哝了几句,他立刻大着声音说:“让他来!”老妇人小声说:“客人们?”“不要紧,让他来!”
老妇人出去了。一会儿,外边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黄先生大仰在沙发上,拖着声音说:“进来——”
一个人探头探脑出现了。这人马上引起了我的好奇:大约有四五十岁,长得矮小,干瘦干瘦,胡须发黄,稀疏的头发,有点贼眉鼠目的样子。他两手用力地往下垂着,见了黄先生,碎步往前移动一下,然后低头哈腰站着,像一条饿坏了的狗。
吕擎脸上泛着笑意。
黄先生好像只面对这一个人似的,冷冷地问:“出来了?”
“出来了!”
“你干得不错呀。”
“黄先生,你知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我一切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开始的时候……可是到了第二天才……”
黄先生轻轻地嘘气。对方的唠叨停止了。黄先生好像这才记起有他人在场,看了看我和吕擎,喝了一口茶。
我示意吕擎站起来,说到外边门厅里去一会儿,请他们先谈事情。谁知道黄先生很大方地把胳膊挥动一下:“你们请坐,”然后又指一下面前的人说:“你继续讲,简要些。”
那人吞吞吐吐。黄先生来了气:“说嘛!这都是我的朋友,说说不妨。无非就是偷一本书嘛,这有什么了不起!”
我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小济”,是那个因偷书入狱的人。
“……第二天停电,这倒是个机会,我想屋里安的那些警报装置也不会响了。我从前一天敲掉玻璃的那个地方爬进去,可没想到他们养了狗——过去是没有狗的……”
“你为什么不搞清楚?”黄先生厉声问。
小济慌慌点头:“是啦是啦,都是我的疏忽大意。”
“说得轻巧。你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小济差不多声泪俱下了:“我辜负了您的栽培,知道坏事了……可我进了局子,无论受怎样威吓折磨,也闭口不提您呢,千辛万苦我都能忍,就是不能连累黄先生。黄先生待我恩重如山……”
黄先生烦躁地用手拍拍桌子说:“滚去。”
小济往后退着,点着头,退出了客厅。我听见他在那边与老妇人小声说着什么。
黄先生指着合上的门说:“这家伙办事就是不利落,我让他去取一本书……”
我听了心里发笑:这个“取”字用得多么巧妙。
“他却把自己给搞到了看守所,笨手笨脚,就为了一本书!判了三年!我托了很多人,找上李大睿,结果还是搞了个监外执行。这些王八蛋,我总有一天给他们一点颜色瞧。李大睿毕竟出面了呀,他们应该高抬贵手了是吧,结果还是监外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