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8页)

我发现阳子最近有点憔悴了,这会是因为忧伤吗?万磊以前总是从一个固定的方向寻找原因——他一看到阳子发蔫就说:“阳子被小涓给搞垮了,你们看吧,他给她整惨了——她用了什么手段呢……”我这会儿在想,他眼前的憔悴肯定与万磊的死有关。阳子说过:天一黑他就要把门闩上,“那帮家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手了,他们专杀青年画家……”

吕擎吐一口烟:“一个人整天担惊受怕,即便是个天才也很可耻。”

阳子愕然地看着吕擎。我把话题引开,问阳子:“你到底认为这三本书写得怎样?”

“你自己看吧,你得承认她有些高招—— 一个‘黄色天才’吧。”

吕擎说:“什么狗杂碎。不是这个把那个干了,就是那个把这个杀了……无耻的人只会冲着暴力和性使劲儿。”

我想不仅是黄色书籍如此,那些所谓的名作、把评论家搞得半死不活的东西往往也是这样的货色。

吕擎叹着气,说我们最不该打交道的,就是这样一伙。

阳子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到了鲜花和粪便交融的时候了,不要嫌脏,人一旦染上洁癖就得饿死。“再说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动物,两重性、矛盾。就像万磊说的,一个女高音歌唱家才华横溢,可能还是一个破鞋哩;一个道德家同时又是大贪污犯;有人是举世闻名的大慈善家,可能同时又虐待自己的父母;最勇敢的士兵,说不定还起劲地搞同性恋呢……”

万磊这话说得倒是透彻,我马上想到了正在看的那本小书,它始终让我怀疑:至少有一部分出自吕擎的不眠之夜……可惜万磊不让人喜欢,又死得太早。想到万磊,无论如何我的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在我眼里,这个家伙并非一无是处,不仅有才华,而且也有拼劲儿。有一次他为了画一套画,关在屋里一个多月,几乎不洗脸不洗澡,饿了只随便啃点东西,那幅画作完了,出来时差不多人也要半死了……在其他方面也常常让人吃惊,比如说他到底为什么极想接触小煤,就是一个秘密。阳子说万磊想通过小煤接触李大睿,让这个腰缠万贯的家伙给自己出资搞一次大型画展。万磊与阳子不同,很热衷于画展。再说他别的方面也很需要钱,很嫉羡李大睿的花钱如流水,带着小煤或是其他女人出入这个城市最高级的场所,还常常约一些朋友找好玩的地方,玩腻了拔腿就走。有一次李大睿听说城南郊的大水库边上建了一个水上宾馆,就约上几个人到那里去——那一次小煤也把万磊叫上了,他回来告诉阳子,说那个李大睿阔得啊,简直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他们住在水上宾馆,要用宾馆的游艇玩,可不巧这游艇正用来接待一个外国旅游团。李大睿火了,说非租这条游艇不可,就直接提了一个挎包找了经理——事情于是成了。他那一下就扔了十来万。李大睿出差,如果不是自己带车,都是把整整几间软席全包下来,两边都要住上自己的弟兄。他喜欢开飞车,无论城里城外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关卡对他不是畅通无阻。这一切都靠钱……但是万磊接触小煤的真正原因,阳子说绝非是钱的问题——那到底又是什么呢?

我们分手时,我带回了这几本书,想看看弱不禁风的小人儿写出了什么。

小宁非常喜欢这几本书的封面,他还不怎么识字,只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梅子瞥了一眼,马上从小宁手里把书夺下来,“你怎么能带回这些?你昏了吗?”“不要紧,他反正看不懂文字。你看,画了这么多美女,让他看看也不会有太大坏处的……”

梅子真正恼怒了。她把那几本书扔出了房间。我笑着又从外边捡回来。

晚上,我真的开始研究这本书了。我看得很粗。有些片段写得蛮有趣味,蛮生动。我不得不承认,这本书的作者长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小脑袋,这个小脑袋的沟回曲折特别多,应该说极有才华,可惜只配挨一顿臭揍。如果有某位道德家被书中的什么撩拨起来,用拳头照准她的小鼻梁来一下,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想这些东西任何人看了都不能无动于衷。神奇的艳女,性格虽迥然不同,但个个长于调弄男性,而且嗜好怪异……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人儿,究竟是怎么拥有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还有,她记录的那些痛苦而焦灼的呻吟,那些长久不息的苦念,又是怎么回事?人世间这些诠释不尽的隐秘,她又是怎样捕捉和记录下来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谜。我想如果是一个对人性葆有好奇心的人,真的应该见一见这个奇怪的作者。

我仍然约吕擎去找李大睿。他沉着脸不说话,抬头看窗外那棵老槐树。那棵树上曾经绑过那个老翻译家。儿子大概在想当年的情景,耳边又听到了噼啪作响的皮带声……那是一个读书人,一个真正的大学者,在国外生活了好多年——本来一切都挺好的,四十年代末心里一热就兴冲冲地回来了,回来搞“建设”。一个手无寸铁的白面书生能搞什么建设?不过是用那枝笔介绍了许多名著,呕心沥血做个不停。后来人就因为这个不愿饶恕他……在受尽了各种各样的污辱之后,又把他从这个小院里驱赶出去。老人最后是冻饿而死的——我又想到了小煤的书,它如今居然可以印出,可以堂而皇之地摆放在书店以及大街上,简直不可思议。时代真的不同了,前一个冷酷得令人恐惧,后一个腐臭到让人掩鼻。但不同的形式显示了相同的内容,这就是丑陋和野蛮的力量、残忍的力量,它们无所不能……院子里的老槐树开始脱落叶片,准备迎接严厉的天气了。它看上去与大街上的那些老树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它的躯体曾经与另一个不幸的躯体紧紧相挨,亲眼目睹了小院里的惨剧……吕擎说昨天晚上母亲又跟他谈了很久。话题一如过去——为了让你留校妈妈费了多少心啊,你却一年年晃悠下来。“妈妈的下半辈子一直在整理爸爸的遗著,健康都给损害了。她只能从这种工作中得到愉快和安慰。可我一想爸爸这辈子,还有他的那些朋友,心里就害怕。这棵老槐树绑一个爸爸就足够了……他的眼睛还在望着我呢,这目光其实是拒绝我,不让我走近。他真的在让我离远些……妈妈说一切都过去了,我说没那么容易,永远都不会过去,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我相信父亲的灵魂升到高空的时候,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那个遍体鳞伤的躯体……他的灵魂一定是带着一点残酷的幽默感离开的。我才不会做一个戴着眼镜、面孔苍白、心地善良、永远敏感却又永远无可奈何的人哩。我得想法让自己变得粗蛮有力……谁能让我轻信?这已经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