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第7/11页)

那块殷红色的石碑下,有堆新烧化的纸钱灰,这像触媒剂一样,燃起了王纬宇心头嫉恨的恶火。一个至今还在人们心里活着的死人,对他来讲,不仅仅是挡住道路的问题,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威胁。他并不记仇,过去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但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的时候,这座墓是相当碍眼的。人死了以后还会产生威慑的力量,那是相当玄虚的,可是,灵魂上心虚胆怯的弱者,却往往忌惮这种精神上的压力。刹那间,那些梦幻似的玫瑰紫,奇妙的孔雀蓝,都黯然失色,不那么鲜艳夺目了。——妈的,多少年过去了,可纸钱是刚刚焚化的,人们还惦着她,不曾把她忘记。据说,四时八节,有人远远地划着船来给这位新四军女战士上坟扫墓。看起来,人死以后的价值,要以年代久远而仍旧被人缅怀不忘来衡量的。他嫉妒,不是一般的感情上的嫉妒,而是一种竞争,是势不两立的竞争,她的存在,即或是这种并不存在的存在,他也认为是触目惊心。生前,她挡他的路,死后,她还挡他的路。哼!嘴角那残酷的下垂纹变得更明显了。

叶珊问:“她不是个烈士吗?”

“据说是。”

“为什么说‘据说是’?”

“现在是重新估价一切的时代;旧的价值观念不灵了。”

“可以挪到烈士陵园里去嘛!”叶珊说:“她不该挡着人们的生活。”

“不是那么简单的,总有挪不进烈士陵园的苦衷——”

“是吗?”那时候,人们的鼻子特别敏锐,叶珊从那闪烁其词的后面,嗅出来一些古怪的气味。当时,由于怀疑成为癖嗜,否定就是真理,所以对神圣准则的破坏,对崇高理想的亵渎,对英雄前辈的诋毁,成了一种时髦的空气。尤其是曾为这个制度,为这个社会奔波跋涉,流血流汗的同志,一股脑儿全成了革命对象。因此,在像叶珊这样的天真头脑里,仿佛所有的一切,特别是过去的,都是属于被告席上的东西。于是她向王纬宇提出了一个问题:“你敢不敢跟我讲讲?”

“有什么好讲的呢!”他站在芦花的坟头旁边,手不再冰凉和震颤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时间是最好的镇静剂,而忘却是比吗啡还要灵验的止疼药。

叶珊说:“提供一些关于她的情况。”

“那可说来话长呢,甚至还牵扯到你——”

“我?”

“对的。假如你有兴趣,你到北岗的谜园找我来吧。”

去这个幽雅的小招待所,假如不愿顺公路走嫌远的话,一般地都是径直翻过那道小山岗,穿过烈士陵园,就可以来到在林木环抱着的园林建筑物里,能够住进谜园的人物,自然都是首长之类的贵客。叶珊虽是石湖县人,还有生以来头一回踏进由荷花池,太湖石,曲壁回廊,亭台楼阁组成的府邸。那正是一个新旧交递的年头,例如江海之类老客人,失去了住的资格;而暴发户们刚露头角,还抱着最初的谨慎,比较不那么忘形,也不太好意思来住,偌大庭院,只有犯了痔疮的王纬宇独自休养。

水榭静悄悄的,静得连养来专供首长垂钓的鲫鱼,浮在水面上吧唧嘴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真幽静,简直是世外桃源!”

“不,叶珊,没有桃花源,只有避风港。”

她笑了:“你是逃避现实斗争吗?”

“是这样,叶珊!”他胡乱甩着鱼钩。“我不能伤害朋友,明白吗?也许这是我们多活几年的人,必然会有的精神包袱,你知道我和于而龙有四十年的交情,我缺乏你们年轻人的把皇帝拉下马来的勇气,把手举起来打他,所以——”

“那你究竟认为于而龙是好呢?还是不好?我对他很感兴趣,想了解了解他。”

“要依我说,当然是好的了,也许在你眼里,就不见得是好的了。”

“为什么?我不理解其中的奥妙!”

“那让我从头讲给你听,许多许多年以前,石湖上有个出色的渔民小伙子——”

“于而龙?”

“我给你讲的是故事。”

“好吧,我不打断你!”

“同样,还有一个出色的船家姑娘,她爱上了他,下了订书,交了聘礼,换了庚帖——”

“庚帖?”

“那都是封建的婚姻契约,谢天谢地,如今你们再不受那种约束了。”

“是不是纸上写着姓名年月日,还有吉庆话的字帖?”叶珊坐到他身边来问。

“是的,但那有什么用呢?所有不幸的爱情,都是由于第三者的介入呀!”王纬宇说起这些话,是挺能打动人心的。

“那么这个第三者是谁?”

“一个女性介入了他们之间。”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