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9/13页)
“她--其实很可怜。”汪卓伦温柔地笑着说。这几天他觉得别人都可怜。
“你不知道,她俗恶不堪!她全家堕落!而她自以为了不起,这是最坏的,我不能想到我会和这样的人同在一个世界上!”蒋淑华说,脸变白,显然不能抑制她底激动,“你不知道,她昨天就要看东西!我说,东西不在这里,”她露出自制的、忿恨的表情看了不安的汪卓伦一眼,沉默了。汪卓伦站在她面前,苦恼地,小孩似地笑着。
“那幺,我不应该,”他温柔地说,“我是太高兴,觉得看一看没有关系,而且这些东西毫无意思--”
“但是,这是我们父亲底纪念,你知道我底半生。”蒋淑华凄凉地说,低着头。
汪卓伦苦恼地沉默很久。他还不知道她有这个情感,在以前,她对这些东西是特别轻视的。
“我不应该,是的,我太喜欢,也许不应该太喜欢,但是我是这样--满意--我错,啊!”
蒋淑华认为他怀疑他底--他们底幸福。常常是这样,说话和听话同样是很难的。她底下颔颤抖着。
“你明白我们底家,你--明白我底半生。”她激动地说,迅速地播弄着衣角。
汪卓伦注视着她,有了怀疑。但同时他决定完全认错;不说任何话,完全认错。他恳求地,温柔地,凝视着她。在接触到她底哀愁的视线的时候,他就严肃地微笑了。“淑华,我曾经想,我要做一个女人底最好的儿子,也要做一个女人底最好的丈夫!”他说,带着强有力的,激动的表情。
蒋淑华抬头凝视着他,流泪了。汪卓伦怕激动--他明白他说了什幺--带着泪湿的眼睛走开去。
十月初的一天,金素痕和蒋蔚祖到下关去收租,大部分的租钱是可以收到的,但总要金素痕或金小川亲自去。收租以后,金素痕把钱全部地交给了丈夫,要他买一点东西,然后绕小路进城,她告诉丈夫说,她是去找一找表姐,蒋蔚祖看着她底车子走开,慢慢地走进城。
是晴明的,温暖的日子。蒋蔚祖安静地走着,挹江门内两边的斜坡上的变黄了的草木令他愉快。想到好久以来都淹没在女色和尘俗中,现在又能够感到自然界底变化--在尘俗旁边进行着的静穆的,端丽的变化,他底心里充满了新鲜的感觉。草色变黄,在暖和的、金色的太阳下,人行道树在悄悄地落叶。在城市上面,是淡蓝色的,高远的天空。天上飞着什幺,一定地、经常地飞着什幺,--鹰或者鸽子;一切是这样好,这样和畅。
蒋蔚祖想到他底生活是那样的黑暗,那样的痛苦,是堕落得很深了。想到人类是堕落得很深了,但自然界却永远柔顺、静穆、崇高。他拾了一片落叶,嗅着它,带着温柔的,安宁的心情慢慢地行走着。
“我以前常常有这样的心境,那时候--多好。”他想:“我为什幺不看见,不相信?她是没有错的,但为何她不看见这些--这些草,这些落叶?是的,总是责怪。但是产业有什幺好处?要那幺多钱做什幺?人生短促,怎幺能够为了金钱?留给哪个呢?留给儿子,像父亲留给我们一样,那是无益的!并且现在人是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啊?她怎幺能够不了解,以她底聪明,她何以能够不看到在这个太阳下,这些叶子变黄,而且落下来?”他兴奋地想。“她到底如何?”他想避免想到她底美貌,安静地向前走去。“多不容易互相了解,知己是多幺难啊!人们底利欲的心,人们底搬弄是非的嘴是多幺可怕啊!”他低声吟哦,抚摩着黄叶,“又是一度秋色,又是一岁年华!光阴催人老啊!”
他低着头,背着手,痴幻地走着路。走完草坡,两边出现了店家,他站住默思了很久。
他坐车子到新街口,怠忽地,懒散地买了东西。想到今天是星期六,妹妹此刻要回家,他便决心去看她,于是替她买了皮鞋。他抱着东西再坐上车子。车子离开闹市,迎着夕阳走去。他惘怅地凝视着落日底光辉,感觉到人世底无常。
洪武街底忧郁的老宅,是沉浸在落日底光辉中。落日通过它背后的草场照着它。瓦上,稠密的瓦楞间有绸缎般的光影;院墙上有着光辉,另一边是潮湿的,阴凉的暗影。院内没有声音,因蒋淑华底离去而颓败了的花坛沉在阴影里,一切都显得颓败。
蒋蔚祖从蒋淑华搬开以后还未来过这里。他往里面走去,觉得有了变化,于是凄凉地想到白衣的蒋淑华已经离去,已经有了另外的家。他走近花坛,扶起倒下的,枯萎的花枝,想到姐姐从廊下提着洒水壶走出来的情景。他站住不动了。
但同时他好像看到蒋淑华正在走出来。她安静地、无声地提起衣裳跨出门槛,向他点头,明亮的眼里有那种他所熟悉的哀愁的、怜惜的微笑。她好像在走近花坛,但没有声音,没有占有空间。“淑华姐姐啊,连你也忘记了我!”他凄凉地说。于是看见了从廊下走出来的身体笨重的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