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8/13页)

老人在第二天去看了下关的产业,然后回到苏州去。

蒋淑华底嫁奁使金素痕惊动,她觉得老人是在企图尽量地在自己死前用这种方式分散一切。

婚礼后的第四天,她和蒋蔚祖来看蒋淑华,快乐地、诚恳地请求蒋淑华给她看看“苏州货”--蒋淑华冷淡地拒绝了。但后一天,蒋淑华不在家,她单独地来了,要求江卓伦给她看。

蒋淑华忘记和汪卓伦说这件事。在新婚底快乐里,汪卓伦感到另外的一切是毫不重要的,他愉快地允许了金素痕,带她走到后房去。

金素痕惊羡地笑着,赞美着房间底布置,并且赞美他底诗意的夫人。汪卓伦幸福地单纯地看着她。

“老太爷这个陪嫁轰动了南京城,为什幺不展览一下呢?尤其我多幺喜欢看一看啊!”金素痕生动地说,“总是,有一种怀念,我觉得过去是好的!啊?”她用力摇头。

汪卓伦站在房间中央(想到他是在这个房间里他便完全幸福),那样地笑着看着金素痕,好像说:“你说的很对。但是过去,也许是好的吧,不过我不知道。我并不看重财产。我什幺都不要,真的,但是你赞美,我仍旧快乐!”“你多好的福气啊!”金素痕说,用力摇头。

“哪里。”汪卓伦柔和地说,眼睛笑着:“这些东西,我们并不需要,累赘得很,我自己都还没有看过。”他底笑着的明亮的眼睛说:“我怎幺有时间看这些呢。”

汪卓伦搬动木箱,打开最上面的两个。他蹲下来,把貂皮和绸缎撩了一下,站起来,皱着眼睛笑着,含着特殊的悲哀注视着金素痕。

“啊,这个--不过,我怎幺好动?”金素痕活泼地说,活泼地笑着。

“你看吧。这是你们蒋家底东西--古色古香。”汪卓伦说。

“嗯,是的。爹从北京弄来,为了--现在是不容易看到的哪!看到这个,我就好像回到从前,很远的从前去了!--”

金素痕蹲了下来。汪卓伦不再看她,为了--对妻子的贞洁。但他仍旧笑着,而那种特殊的悲哀神情更鲜明。他觉得金素痕是应该悲哀的,因为他还追忆那个幽暗的,无可留恋的过去。

“这是二姨姨手里的东西,你看,这是二姨姨底针线,多幺好!”金素痕喜悦地说,挑起一件小孩穿的貂皮氅来。“这个,你不知道,淑媛姐姐才想要,她为了这个还气哭过!”她笑着,继续翻开来。“你看这个,现在简直不能穿了,要改,没有这幺巧的裁缝;爹上回说给我,我没有要,啊,连这也在!多巧多巧,看哪,红里面带黄色--”

蒋淑华走了进来,汪卓伦带着那种悲哀向她笑着,她皱着眉,注视着金素痕。

“哦,淑华姐姐,多好的福气啊!”金素痕回头,吃惊地笑着高声说:“我是一饱眼福!看哪,你记得吗?爹说这是二姨姨底针线?从前的旧式女子多会持家啊!”

蒋淑华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新式女子也要持家的。”她轻蔑地说,走向桌子。“可是我们是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种头脑了。我们也许在别人眼里是罪大恶极的,不过,淑华姐姐,是社会风气造成人的啊!”金素痕站起来,娇媚地,抱歉地大声说,“我们总不免有时犯错,不过,人生是一场梦啊,我们总希望世界宽大为怀,--”

蒋淑华迅速地转头和汪卓伦说话,打断了她。她痛苦地笑着,沉默了。显然的,她此刻所处的这种不利的地位使她说多了话,伤害了她底自尊心。

蒋淑华靠在桌上凝视着地面,眼睛里有着轻蔑的、讽刺的微笑;然后这种笑容出现在嘴旁,她凝视着金素痕底脚部,用着那样的眼光,好像她在看地板。

“淑华姐姐,几点钟了?”金素痕问,困恼地笑着。“不清楚--大概十一点。”蒋淑华回答,看着她底脚。“啊,这样迟了?蔚祖在等我,又要急!你们多如意啊!房间真雅致!--”她说,笑着转身,向外走时她底面孔变得严厉。

汪卓伦温和地送她出去。

“尊夫人脾气大。”在门口她向汪卓伦说,同时亲切而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说:“我同情你--你以为你很幸福吧?”

这个眼光使汪卓伦有了冷淡的表情。在现在他不能接受任何单独对于他的同情,更不能接受这种同情。他没有回答,他转身,以强韧的、自信的大步走了回来。

走进房,他感到了苦恼,他做错了事。但像人们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想说明他并没有错:他做这个是因为蒋淑华所给他的强大的幸福。

仆人在搬箱子。蒋淑华坐在桌边,在听到他底脚步声时看着门。

“这种东西!要不是为了弟弟--”她说,感到他底情绪,沉默了,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