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6/13页)

老人比预定的早一天来南京,事前来了电报,蒋家全体赶到车站去迎接。但这个电报大家没有通知金素痕,因此也未通知蒋蔚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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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家底多数的人们在听到汽笛和车声后从休息室里跑出来,挤在月台上。这个图景是很动人的。

他们底脸上是有着那样的紧张的感动的神情,他们不许小孩们说话,老年人看不见黑烟,向姑娘们笑着。在新夫妇脸上,是有着大的严肃,它表现了对于命运的高贵的容忍。

列车冲进了月台,猛烈的水汽使他们向后逃跑。但即刻他们又跑近来,注意着每一扇窗户。傅蒲生叫了一声,追着一扇窗子向前跑去,于是被裙子和长袍裹着脚的、惊慌的妇女们在纷杂的、愤怒的人群中跑了起来。

老人伸出了他底银白的头,妇女们锐声叫喊起来。老人迟缓地走下车来,大家拥了上去。

老人慈爱地,温柔地笑了。发现蒋蔚祖不在,他皱眉,但即刻又笑了,眼里射出动人的光辉来。

老人轻轻地撩起蓝色的缎袍走过来。蒋淑珍伸手去扶他,他笑着摇头,一面向流泪的老年的妹妹用低沉的、温和的声音说话。然后向老年的妻子说话,然后笑着盼顾小孩们。“啊,你们都好吗?”他用低沉的、温和的声音说,笑着,被大家簇拥着走了两步。然后他停住,吩咐佣人们取行李。

当大家发现所带来的东西一共有二十件时,他们是怎样的吃惊!--他们每个人是有着怎样的感想啊!

生病的、瘦弱的、诗意的新娘在回家的汽车里便哭倒在大姐身上了。她觉得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姊妹兄弟们;她觉得父亲是在心里流着血,在整个家庭底厄难里给了她这些东西的。于是她决心什幺也不要。

老人被拥进洪武街底宽敞的阴凉的老宅,显得很安静。吃了点心以后他吩咐佣人去找蒋蔚祖。于是他开始和儿女们谈话。他显出极大的和平与安静,显然他怕大家怕他。

老宅门口围满了邻人们。行李从人群底惊羡的眼光中运了进来。行李运完以后,老人唤苍白的、柔弱的蒋淑华走进后房。他关上门,查点行李,在房中慢慢地走动着。

蒋淑华是被这种东西压倒了。她严肃地、苍白地坐在靠门的大椅子里,看着老人。老人向她笑,她垂下了眼睛。“这是一桩事。”老人低声说。

“爹,我想和你说话,晚上和你说。”

老人摇头,慈爱地看着她。她垂下美丽的眼睑,她底下颔颤抖着。

“爹,我想带你去看看房子,我弄好了。”她哑着声音说,移动着身体,想到父亲心里不会满意,她叹息了一声。老人看着她。

“这些,我不要,爹。”忽然蒋淑华用兴奋的声音说,脸更白了:“因为我不能要,我也不需要,我只求过活,我在这十年里对不住爹爹!”她说,苍白的脸上有了严肃的、坚决的、矜持的表情,眼里有了泪水。

但老人摇着头向她怜惜地笑着。

“爹,我说了,我心里--你,你总该明白我不讲假话!”

老人笑出了讽刺的,虚假的声音。老人显然很痛苦。“呆子,小孩子,啊!”他说,徘徊起来。

“我只要那个房子,只要--顶多,只再要水西门外的那一栋!我喜欢乡下,我们去修理。爹要是肯,就给这个。”蒋淑华固执地说,“另外,我要,我要苏州一点小东西。不过没有多大关系。我想将来这是很有价值的。爹,并不是钱。”她说,疲乏地靠到椅背上去,以火热的眼睛看着父亲。老人站住,焦躁地做手势使她停止。

“呆子!”他说,“你要什幺,我晓得。啊,不许再说!为什幺你这个鬼像,哪个敢说你拿多了!哪个敢说!”他愤怒地大声说。

“不是,爹,绝不是!”蒋淑华锐声说。

“傻子啊!你要的,我晓得。”老人愤怒地说,“不许再说,我给你看看,看是不是,看看!”他说,迅速地在箱子前面蹲了下来。

蒋淑华没有动,看着父亲底在箱子前面移动着的身躯。看见父亲从一口箱子里翻出了貂皮和狐皮一类的东西,她痛苦地皱着眉。

老人又打开一口箱子,同时笑出声音来。蒋淑华站起来,走了过去,立刻蹲下来,伏在父亲底肩膀上啜泣了。她啜泣,因为这口箱子里的晶莹的东西正是她梦想留给她底未来的孩子们的,因为父亲是这样的理解她,并且,她啜泣,因为过去的、黄金般的时代不可复返了,因为那个黄金时代是被各种错误和矫情损害了。

老人左手抓着一件东西,用右手轻轻地抚摩着这个回来了的,但又要离开的女儿。老人嗅鼻子,滚下了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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