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3/18页)
她惯于虚伪,惯于赤裸裸地自私,因为她认为她是靠自己,也就是靠这个社会上一切有利于自己的人生活着的,但现在,在财产到手,蒋蔚祖逃跑后,她发现自己是孤独的--可怕地孤独,除了有儿子和丈夫。
朋友、亲戚、和情人都是互相利用,现在,因为蒋蔚祖逃跑,这场戏是散了,她想。她觉得她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彻底地献身荒唐,扮演一场更大的戏,再得到喝采和荣华--这些是都在等待着她的;但是假若如此,她底儿子,她底凄凉的未来怎样安排呢?于是,并不是由于她底意志,她走向第二条路,即找回蒋蔚祖,医好他,并和老人和解。
她所想像的与老头子的和解,是非常动人的。她决定立即回苏州。她假定蒋蔚祖是平安的,于是她携带了一幅和平的图画回苏州。虚伪的人必须在心中有自我底真挚,这里便是金素痕底真实。像荒唐的日子在她心里发生的略有教养的女性底感伤主义一样,像结婚初期和后来在苏州一段时间里对蒋蔚祖发出的嘲讽的温柔一样。她想老头子不会拒绝和解,因为一个宁静无为的暮年对于任何老人都是一种安慰,一种必需。这幅和平的图画是:主妇底权威,老人底悠闲,丈夫底服从;家宅底修整,改建,财产底整理和花园底繁荣。这个图画是十分旧式的,和她在南京所过的生活全然相反。和平要在废墟上建立起来。
这幅图画多年来就召唤她,但她得到的是另一幅:--究竟谁是真实的,很难明白。但现在她动身了。
由于命运底奇怪的作祟,她恰好在老人死去的当天到达苏州。
黎明时,姐姐送她到下关上车。和一切人隔绝后,她和姐姐有较好的感情。她们沉默地走进月台,严肃而亲切,显然她们已说完了她们各自底一切,并且互相理解。实际上金素痕是昨天晚上才说了她底一切的。
名誉极坏的两姊妹在车站上所表现的感情,是动人的。
黎明,吹着冷风,车灯熄灭,列车停在微光里,显出黑色的轮廓。男仆搬行李上车,金素痕抱着小孩在车门边和姐姐低语。惟有心思繁重的妇女才能这样感人地低语的。小孩包在皮氅里,伏在母亲肩上,看着月台内。风吹起小孩底皮氅,丝帽带,吹起两位妇人底凌乱的发丝来。
金素痕继续低声说话,显然在此刻倾诉心腹是一种需要。她把手放在姐姐肩上。
汽笛响了。好像出征的兵士,好像离乡的浪子,金素痕眼里泪光闪耀。她把小孩交给姐姐,姐姐吻小孩。
“放心,妹妹,总要宽心,--啊!”姐姐说。“当然!要不然我活不到今天--”金素痕说,意外地露出了讽刺的笑容,抱着小孩跑向车门。
车子滚动,金素痕从二等车底末一个窗口探出头来,向姐姐摇手。
“要是好,我夏天来南京看你们!”她用嘹亮的高声说。
列车在晨曦底庄严里驶入庄严的、闪着沼泽的、灰黄的原野。金素痕激动地叹息着,向小孩说话。
“阿顺,回来哪,我们回来哪,爹爹好,爷爷好,苏州是天堂哪!花园,大厅,全是你的--”
金素痕恰好在接到电报之前,尤其在蒋家姐妹到来之前到苏州,这个偶然唯有用她底希望和脆弱的良心可以解释。轿子进巷时,阳光温暖,冷风在墙头上吹拂,阿顺入睡,金素痕敏锐地感到和平生活底甜蜜。冷风吹着枯藤,是一种和平,远处的卖花的歌唱,又是一种和平。砖墙上的老苔好像镂刻了苏州人底多年的感伤的梦。金素痕底心在敏锐地跳动着--这一切和平是不是她底,马上就要决定了。她怎样生活下去?怎样的一个战役啊!
她即刻看见了蒋家底仆人们。最先是姨姨房里的中年的女仆。女仆站下来,以哭过的、惊恐的眼睛看着她;即刻笑了柔顺的、谄媚的笑。
同时金素痕看见两个男子抬着治丧用的布幔走过去。她骇怕了,弯出身体来,以怀疑的、火热的眼睛看着女仆。“大少爷在家?”她问,声音战栗而嘶哑。
“在家--老太爷过--过--”女仆哭,惶恐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回去,轿子走动着。金素痕脸发白,眼里有火焰。
“大奶奶,家里没人问事,大奶奶--”女仆在轿旁走动,哭着,乞怜地说,好像求金素痕不要损害她。
随后她偷看金素痕,似乎不敢相信她所哭诉的是真的,假若金素痕不愿意它是真的的话。“我怎样办呢?在你面前,我还是哭好呢,还是不哭好呢?”她底疑问的眼睛问。她又开始哭。
但金素痕没有注意到她。金素痕混乱地痛苦着,觉得整个的巷子在旋转;她不明白自己所处的地位,不明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