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4/18页)
另外的仆人匆促地走过来,向她鞠躬。走近门,尖利的喇叭声--她觉得似乎是某一个仆人在和她开玩笑--冲击她,使她惊动。
她带着愤怒的表情跳下了轿子,把小孩交给女仆,但即刻又想到小孩会被谋害,于是夺了回来。她疾步跑上台阶,看见棺材在动工。她皱眉,盼顾,听见里面有隐隐的哭声;而一声轰响把她惊醒。
这个轰响是仆人们底喊声。好像是故意的,他们整齐地喊:
“大奶奶到!”
金素痕走入大厅,简单地想到那幺有德的老人已经不在,开始啼哭,在仆人们底奇异的注视中走进正房。
姨姨跑出,站在门边恐怖地看着她,随后大哭。
好像眼泪能和解一切,好像眼泪能使人正直而勇敢,她们在老人床前大哭。
金素痕叫出啼哭的阿顺,伏在老人床边倾诉她的悲哀、苦难、和不被理解。她说只有死者能理解她,她说死者生前当她如亲生女,而她无以图报;她觉得一切是如此。
姨姨在哭,但同时在听她;她底虚伪使她战栗,她当然觉得金素痕虚伪。
姨姨觉得金素痕底所谓亲生女底意义便是有权攫取一切财物。但金素痕此刻确实并未这样想,她只觉得死者和她最亲切。老人生前的那些智慧的眼光,简单的态度,高傲的沉默,使她此刻觉得她是被理解的,正如亲生女是被理解的。而且,无疑的,她底悲哀的大哭,是一种爱情上的竞争;常常是如此的,劫取了这个人底一切的人,认为这个人于自己的生涯是重要的,认为自己在这个人底爱情上也应该占先。
常常有儿女们劫夺了父母底一切,给父母以最恶劣,最羞辱的境遇,但在父母死亡时哭泣如孝子,觉得他们之间原是相爱的,常常最虐待父母底儿子在这种感情底竞争上最动人。
金素痕哭泣,撕头发,捶胸膛,高声地咒骂天地,--“我底爹爹呀,爹爹呀!”
蒋蔚祖,火焰似地,幽灵似地,出现在门边,嘴角痉挛着,以冷酷的眼光凝视着金素痕--他辨识人间底一切虚伪,而现在有冷酷的力量。
金素痕热烈地看着他,女孩般哭着,向他点头。
金素痕看了姨姨一眼,她站在那里发痴,怕姨姨看见这中间的感情,金素痕站起来,走向蒋蔚祖。
“可怜!我正在想过几年好日子,--可怜!”她向丈夫说,翘着嘴;显然她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她底眼光说:“怎幺你就这样站着呀!”
“爹爹去了呀!”金素痕可怜地说,又啼哭。
蒋蔚祖冷酷地看着她,在胸前用力搓手。
有了一瞬间的沉寂。老人穿着大袍子躺在床上,脸上盖着纸,床前点着油灯。老人仿佛说:“我知道你们!你们所想的,所要做的--我都知道!我在这里,在这里,但我与你们无关!哭罢,哭罢,啊!”
太阳照进房来。传来了刺耳的喇叭声。周围好像有什幺光辉在飞舞,金素痕一瞬间感到巨大的惶恐和空虚。“什幺?死了吗?谁死了?什幺?”她想,看着姨姨,看着冷酷的蒋蔚祖。“我死了吗?我?没有,--我怎样?”她坐下,举手盖住脸。
于是,从她底最内面的感情起,作为天使来到苏州的金素痕就变成了凶悍的魔鬼。这种转变,在她底内心过程上,可以用她所体会到的那个突然的,可怕的空虚来解释。她所感觉到的是那种东西:首先是希望的破灭,其次是大的绝灭。这个女人底致命的创伤是在于她总只感到自己活着,而感不到别人底生命和需要。她所有的是播弄一切生命形式的绝高的技巧。在刚才那个瞬间,她感到自己是死去了,感到可怕的孤独。随后她便要求活下去了,于是做出了惊人的一切。她底周围全是敌对者;但她底痛苦是:蒋蔚祖拒绝和她共同活下去。她必须觉得一切是为了他,但他渺茫地逃亡。以后的日子,是她底追求,和蒋蔚祖底辛辣的逃亡。
她从老头子底死亡所给予的打击下站起来,走出房,阴沉而残忍。她目光四射,沉思着;她内面有风暴。她找到冯家贵,用简短的、冷静的话句询问一切。
冯家贵好久不回答。看样子他是疲乏而恍惚。他在思索,并整理各种印象,想到某个小孩的头发,迟钝地思索着这头发。这是奇怪的,他没有想到大事,却想到头发。但他觉得目前的这个女人应当同意他。
金素痕冷冷地问他,但他悲哀地笑着,说了关于头发的话:阿芳撕脱了自己底头发。这个蒋家底后裔底头发令他悲恸了一整天,但金素痕觉得他故意如此说。显然老人已不适于管理事务,至少他需要休息。
金素痕皱着眉,直捷了当地问他钥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