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5/18页)
于是冯家贵看着她。那种严厉的光芒从他底疲乏的,陷在皱纹里的眼睛里射了出来。他好像不懂,并且不认识金素痕。他短促地发笑,吹动胡须。金素痕看见了他底嘴唇底颤抖。
“说呀!”
“大奶奶,不能--人要有气节!老太爷虽死犹生!”金素痕残酷地看着他。
“大家都要来!--我是人,大奶奶,我是蒋家!”
金素痕猛烈地拍桌子。老人伸直身体,表示不屈服,颤抖着。
“混蛋,你做威做福,马上替我滚!”
冯家贵痛苦地在腰里摸索着钥匙。他抛下了钥匙。显然他希望,在他底高贵的痛苦中,他不发一语而走开,但他走到门边便大哭。他大哭,因为是他请老主人放心,老主人才离去的。
金素痕耸肩。而蒋蔚祖悄悄地走进书房,背着手。“你还用得着来幺?”他用细弱的声音问。
“废话少说!”金素痕皱眉,说。
“我蒋蔚祖不是很对不起你幺?”蒋蔚祖说,笑着。“要说的没有说,要做的没有做!不该来的都来,该来的又去了!除了金钱和卖淫,一个女人心里还有些什幺?”蒋蔚祖说,叹息了一声。
金素痕愤怒地向外走。“他是中了毒!”她想,站住了。“蔚祖,我问你,我们两人还是离婚呢,还是好好地过活?”她说。“要幺你老是一个人去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要幺你不准半分怀疑我!我,金素痕,除了为了阿顺跟你以外没有别人!说!”她厉声说。
“还是胡说八道呢还是好好地过活?那幺你,还是妄做胡为呢还是好好地过活?”蒋蔚祖带着做作的笑容问。
金素痕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企图辨别他是否在发疯。“还是假仁假义呢还是正直为人?还是谋害了一个人又在他尸首面前大哭呢还是跳长江?”蒋蔚祖难看地笑着,企图掩饰雄辩的情热,似乎有些羞怯,用细弱的声音说。“他发疯,不明白我!”金素痕想,泪水打湿了她底苍白的脸。
“蔚祖!”她喊。
蒋蔚祖笑了。
“可怜的蔚祖!可怜的,可怜不识人间的艰难--”她啜泣,说。
“真的哭,还是假的?”蒋蔚祖想,变得严肃。
“素痕,各人有各人底路!”他转身向着窗外。
金素痕啜泣着上前替他扣衣扣,他严肃地看着窗外。
窗外在搭芦席棚。“是金的还是银的?”蒋蔚祖想。蒋家底人们晚上到达。
在这一整天里,由于金素痕底指挥,全宅起了大的变化。金素痕,像新任的将军清除旧的参谋部一样,褫夺了冯家贵底权柄,使他在大哭后喝醉,带着他底对蒋家的忠心跌入泥污。其次金素痕威胁了姨姨,认为她窃去了很多财物。但金素痕底最大的努力还是化在丈夫身上:她竭力使他倾向她,以便应付未来的战争。
金素痕整理了财产,并指定了仆人管理事务。她打开一切房间,打开一切箱笼和橱柜,尽好的先拿。在晚上来临以前,在蒋家底悲伤的人们到达以前,她底第一批财物已经在运往南京的途中了;里面有古玩、珠宝、皮货、以及贵重的古木器。这批赃物占了一节火车,轰动了苏州。
随后,金素痕施展了她底家政的天才,或者说,争权夺利的残酷的手腕,因为她底这种天才,像干练,残忍,而无德性的将军们底天才一样,是只适于战争,而不适于和平的。她布置了一切。--总之,在蒋家底不幸的人们来到时,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幅意外的,惊心动魄的图景:多重的、深邃的布幔,辉煌的烛火,坐在院落里折锡箔的妇女们,忙碌的仆役;门前的鼓声和喇叭,布幔深处的哭声,和大厅中央的喧赫的灵位。
蒋捷三被包在入棺材的衣服里,躺在灵位后,沉默地演着主角。
“这里是显赫的生涯底终结,这里是灵魂底永恒的道路,这里是天国底慈祥的照耀,这里是权势、财产、儿孙、往昔的荣华和凄凉底回忆!但这里是地狱底幽明兼半的火焰!”这幅动人的图景说。
薄铜喇叭狂鸣。--
蒋家底人们,是并未想到金素痕会到得如此之早的。他们在接到电报后便集齐动身。他们以为会在车站上遇到金素痕,他们决定不理她。随后他们以为金素痕是迟了。很高兴,但依然有些怀疑--没有人说破这个于悲恸的心灵是可耻的竞争的秘密。
冯家贵,从黄昏起,便站在月台内等待着。他喝得大醉,到晚上还未醒,在冷风里敞露着瘦弱的,弯曲的胸脯,抱着手站在栏杆旁。站上的人认识他,有人来和他谈话,他露出轻蔑的表情转过脸去。
这个喝醉了的老头子现在是分外地傲慢不逊,因为他是在等待蒋家底有名的人们,他相信,在这个最后的场面里,蒋家底人们必会胜利,正如逊位的皇帝相信正义必会胜利。他看来很沉静,但内心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一切生活与他无关,被他底神圣的职务所轻蔑。他凝视着站外,磨动着下颚。他身上是这样脏,这样褴褛、凌乱。但他有动人的思想。他顽固地站在纠纷的、相识的与不相识的人们当中如一座碑石,如一座标记蒋家底战斗的碑石。在他顶上照耀着蒙尘的、幽暗的吊灯;在他后面是苏州站底陈旧的栈房。远处,越过河流,是黑暗的、渺茫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