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第4/7页)
“南京这幺多生灵,就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啊!”蒋淑珍凄凉地说。傅蒲生愤怒地看着她。
穿着黄色的缎袍和高跟鞋的、烫着头发的蒋秀菊没有被这些扰乱惊动,她是在专心地控制着她自己。她站在台下专心地、低声地回答着神父底问话,说,这件婚事,她是凭自己底心决定的,并且明白一切义务。神父在台上温和地、严肃地倾着身体,向订婚夫妇祝福。她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花束。
“他们刚才是在说蒋委员长被扣了吗?但是这与我没有关系,感谢上帝,我做得不错,而且,今天天气这样好!”她想。同学们和信徒们拥上来围住了订婚夫妇,并且抛掷花朵。蒋秀菊,恰像一个中国底新娘,垂着眼睛,庄重地站着。在她身边,她底未婚夫笑着幸福的、有些傻气的笑。神父走下讲坛,从袋里取出了报纸。很多人向报纸拥去。“在这个美满的大地上,荣耀的主赐给了春天--”在混乱和喧嚷里,一个活泼的、画着眉毛的、挟着皮包的教会女生高声地唱。
“中国要亡了,为什幺他们还唱歌?”陆明栋站在墙边,眼里有野兽的光芒,想。
蒋家姊妹们在墙边站着,笑着欣赏着蒋秀菊,并且想到,在这个老旧的教堂里,她们曾经有过的、青春的时日。她们高兴妹妹底出色的衣妆,高兴她底庄重,高兴神父底温和和窗上的鲜美的阳光,并且高兴她们心里有悲哀。而那种政治的热情,在沈丽英底脸上闪耀着,她不时看着讲坛边的读报的人们。
蒋秀菊庄重地向姐姐们走来,她底未婚夫笑着走在她底后面。
“若瑟!”蒋淑媛温柔地喊。
蒋秀菊站下来,严肃地看着她们。
“今天天气多好啊!”那个神学学生,快乐地、殷勤地,向大家说。
“小娘,告诉你,委员长被抓起来了!”傅钟芬大声说。“是吗?”蒋秀菊说,沉默了。发现蒋少祖夫妇没有来,她非常的懊恼。
这时,成长了的、因西安事变而态度阴沉的蒋纯祖走进了教堂,向各处看了一眼,眼光落在一个兴奋地笑着的、美丽的女子身上,露出了轻微的惶惑,然后向这边走来。他走得轻悄而阴沉,显出了一种绝对的傲慢。因为,遵照着人类底教义,政治底情热和民族底悲愤是具有着绝对的权力来轻蔑青春底奢华和嬉戏的。
如蒋纯祖所看到的,这里是擦着口红,笑着,唱着歌的--虽然这一切使他秘密地烦恼--因此,这里是可憎恶的。“弟弟,怎幺才来呀?”蒋秀菊,露出赞美的表情,问,认为弟弟是小孩。
“她们照例这样问!连她也学会了!”蒋纯祖想。“才来。”他说。
“车子很挤吗?”
“不怎幺挤。”
“你怎幺不高兴呀?”蒋淑媛问。
蒋纯祖不答。
“有什幺事值得高兴呢?”停了一会,他回答,含着敌意看了未来的姐夫一眼,然后阴沉地向着窗外。
蒋秀菊温柔地笑着,表示她是了解这种不高兴的。“真的,有什幺高兴呢?”忽然她想,但依然了解地笑着,看着弟弟。“是的,是什幺时候!假若中国亡了,我昨天、今天、以及将来的一切不是都失去了吗?怎幺我没有想到呢?刚才是怎样的?”她底笑容消失了,她转头看着窗外。在灿烂的冬季的阳光下,鸽子在低空里飞着。“为什幺呢?这些人笑着,赞美我,也能帮助我吗?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得到帮助!并且少祖哥不来,一定是看不起我!在这幺多人面前,我只有笑!但是一切岂不是确定了吗?是的,从现在起,我不是失去自由了吗?像那些飞着的鸽子,那种自由--?”她想,露出忧郁的恍惚的表情。
“你想什幺呀,若瑟?”蒋淑媛问,当着众人底面,不觉地对妹妹改换了称呼。
“弟弟,我问你,张学良把委员长扣起来,你知道详细的情形吗?”蒋秀菊使大家觉得意外,忧郁地问。显然的,假如弟弟不赞同她,她便要觉得痛苦。
蒋纯祖看着她,感动得脸红。
“我听他们说--”他皱着眉,觉得自己在说谎,“他们说是共产党!”他看窗外,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心里觉得很痛苦。
“是共产党吗?”那个神学学生快乐地问:他对蒋纯祖很有礼貌。
蒋纯祖陌生地看着他,不回答。
“好了,我们走了!大家等着!”蒋淑媛说。
“那幺,弟弟,你要高兴一点。”蒋秀菊,落在大家后面。忧愁地向蒋纯祖说,并且微笑了。这微笑表示,既然知道了这件严重的不幸,既然大家都知道,因为大家都在生活着的缘故,弟弟应该快乐一点。他们拥在阳光下的、嘈杂的街边,上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