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8/13页)

朱谷良底第一个思想,便是把这个父亲赶快拖出来。但那种短暂的奇异的停顿已经把这个人惊动。他抬头。看见了悬在床柱上的女儿,他底身躯便突然伸直。显然是更大的不幸使他获得了这种力量。

他迅速地,轻捷地向前走了两步。因为他底可怕的力量--较之实在的力量,更是梦魇的力量--朱谷良和蒋纯祖放开了他。

但朱谷良立刻跑过他,跳到床上,把那个女儿从绳索中拖了出来。那具尸体倒在朱谷良肩上,主人迅速地跑过来,它便倒到主人底手臂里去了。这双手臂像是极坚强的,因为它没有颤抖,准确地抱住了这具尸体。

主人弯腰,凑近形状可怕的女儿,用自己底嘴唇和面颊贴住女儿,然后摸女儿底额角,染血的头部和胸膛。这些动作是静悄悄地做出来的:确实,迫切,像一个医生所做的一样。

朱谷良和蒋纯祖沉默地站着。油灯因油干而昏暗,火焰照进房来。

在那种神奇的,梦魇的力量底支配下,纯粹由于外表的反应,主人理智地做着那些动作。他底心是被压紧,沉默着。显然这一切是由于希望。显然的,这个到了最后的人假如还有力量的话,那这种力量便是从微微的希望--他必需证明他是否真的到了最后--和求生的本能--那是强烈可怕的--反射出来的。那些沉默的,精密的,迫切的动作,是可怕的。

终于,朱谷良和蒋纯祖带着大的恐惧和失望看见:那个女儿沉重地倒到枕头上去,而这个父亲转过身来了。他颤抖着,严重地重新软了下去。他以那种迟钝的眼光看着客人们,他底脸上,是迷晕的,柔弱的,求生的表情。而在朱谷良来得及抱住他以前,好像被什幺巨大的力量摔倒一般,他转过身体去,发出一声尖细的声音,扑倒在女儿身上。--于是这个人便结束了他底一生。

朱谷良和蒋纯祖在寂静中恐惧地站了很久,不知应该做什幺:火焰照进房来。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一切是过于可怕,他们希望离开,但没有力量离开。朱谷良走向主人,摸了他底胸口。但蒋纯祖模糊地觉得他底这个行为是虚伪的。同时他模糊地觉得,这种虚伪正是他,蒋纯祖所希望的。人类对他们同类的责任,常常只是如此。

蒋纯祖觉得朱谷良底那个行为是虚伪的,因为他知道朱谷良和他一样明白这个人已经无救,因为他知道朱谷良是和他一样希望从这种漠然的恐惧中离开。但显然的,不做什幺,他们便无力离开,因此蒋纯祖觉得这种虚伪正是他所希望的。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于是悄悄地朝外走。但突然他们寒战,软弱,他们觉得自己是在犯罪。他们走出,轻轻地拉上门。

他们走到街上--他们因内心底特殊的感情而毫不戒备地,迅速地走到街上。火光照亮街道,新的难民们,妇女,老人,和小孩抱着棉被和衣物在街上奔跑;一个女子悲切地呜咽着,疾速地从朱谷良和蒋纯祖逃开。蒋纯祖看见朱谷良底丑陋的脸上--这脸,对于蒋纯祖,是动人的--有冷酷的表情。在此刻,蒋纯祖是理解了,并且信仰了朱谷良底这种表情--

走出村镇,在大雾中,蒋纯祖悄悄地--避免朱谷良发现--回头观看。已经是黎明。从浓雾中传出村民们底凄惨的声音和迫切的声音,显然他们在抢救火灾。火焰在浓雾中升起,无光辉,但有着可怕的红色。蒋纯祖悲痛地想到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

“看我们是这样地生活着,我们除自己以外再无需要,所以你们不该来;既然来了,你们就不该离开--这样的离开--”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以及这个燃烧着的村镇向蒋纯祖说:在年轻人底对各样的人生的无上的虔敬中,蒋纯祖觉得他们向他这样说。

※ ※ ※

这样的道路,是艰难的。中午有阳光,但下午便刮起冷风来,天开始落雨。他们在黄昏前到达了另一个村镇:这个村镇位置在地势徐缓的,赤裸的山沟中。

他们已全身淋湿;蒋纯祖凄凉地耽心着自己就会病倒,而死亡在荒凉的旷野中。走近这个村镇时,蒋纯祖心中是燃烧着这种销毁的,软弱的热情。他想,自己假若死去的话--这是无疑的,他凄凉地想--那幺朱谷良便必定会带着冷酷的面容从他底尸身走开,像走开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一样。在夜里刮起大风来的时候,他底尸体像一切尸体一样,躺在旷野中,而野狼在旷野中奔驰。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曾经那样宝贵地生活过。他来了,又去了,从摇篮到坟墓的路程很短,他在人间不留遗迹。黑暗的旷野中,是刮着冷风;没有人迹,野兽奔驰。而在遥远的天边的某一盏灯光下,有某一位女子--他底姐姐,或者谁--底悲哀的眼泪--。于是他,死在旷野中的蒋纯祖,开始替冷酷地从自己走开的朱谷良祝祷,祝他成功,幸福,有光明的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