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8页)
罗家园心里后悔不迭:好好的,他干什么要先提往事呢?就是心虚,就是有罪,他也不该主动开口,他该让乔六月说,乔六月说了,他再作答,中间还有个回旋余地,还有谨慎选择言词的可能。可是此时此刻,他自己就把火点着了。乔六月是什么?他是一把憋了十年的干柴啊,这一点,火头轰轰地冲起来,还得了?不得了!他惹下了大祸!
罗家园紧张得热尿都要冲出来,他用眼角不断地瞄抽屉,瞄窗台,瞄墙角的煤堆。抽屉里有剪子,窗台上有菜刀,煤堆上搁着一把铁火钳,这都是武器,拿起来就能致命。
两个老男人,剑拔弩张,恶眼相向,一个准备进攻,一个小心防守,一个敏感愤怒,一个张惶胆怯。两个男人,世界的两极,水火不能相容的两种物质。
“是我们家收留了麦子!”急中生智,死里逃生,罗家园拼命地喊出这句话。
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乔六月,他的身体猛地往后一仰,强大的冲击波把他猝然推倒一样。他的脸色刹那间就消退了红肿,慢慢地皱缩,变白,变成青黄,一如刚刚罗家园在楼下见到他时的憔悴和苍老。他失神地看着罗家园,努力地把自己的魂灵从什么地方收回来,或者说,从某个躯壳里跳出来。他自己伸手从茶几上拿一根烟,自己哆嗦着划火点着,塞进唇间,吱吱地长吸一大口。紧跟而来的,便是他的再一次剧烈咳嗽,再一次脸胀红,肩膀颤抖,把腰背弓成一只可怜的虾米。
罗家园很奇怪,如今的乔六月会变得这般敏感惊觉。而且,他感觉杨云的名字有点像埋在乔六月心里的炸弹,一触即爆,随时能炸成人仰马翻的局面。
这不像乔六月啊,他想。从前的那个年轻人,多么自负,又是多么磊落啊,简直就是目中无人呢,世界都是他的呢。
抽完一支烟,乔六月的情绪彻底平息下来,落寞地缩在了沙发里,瘫软成一堆烂兮兮的泥巴。“你放心噢,”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罗家园来回摇动。“我不找杨云,也不找你,十年了,说什么都迟了,我只要找我女儿,乔麦子。”
罗家园张大嘴巴喘出一口气,觉得衣服的后背都湿了,凉津津的一片粘稠。
还好,十年当中杨云是把乔麦子当公主来宠爱的,没有亏待过她,更没有耽误了她。为了乔麦子,夫妻分居,一家人活生生地过成了两家。他罗家园对得起眼面前这个人,他受下的苦未必抵不下他的罪。
乔六月实在不打算跟他多作纠缠,抄下乔麦子的宿舍地址,电话号码,纸头小心地藏进衣袋里,起身就告辞。
“不行不行,”罗家园死命抓住他,脸红脖子粗:“你一定要留下来吃顿饭,我打电话喊想农回家,让他去接杨云。”
这回他是真心诚意要款待乔六月的,既然事情都已经说开了,那么,压在心上这么多年的一块石头,他总要找个机会掀开一点儿,让自己透口气。
乔六月比他更固执,尽管身体羸弱,却是咬牙切齿地掰开他的手指,挣脱他的拉扯,简直就有点落荒而逃的慌张。
“你要是走了,杨云面前我怎么交待啊!”罗家园跟到楼道里,朝着乔六月快速离开的方向,拍一拍大腿,可怜巴巴地喊。
接下来,罗家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乔六月不肯见杨云。他回到农科院拿一份工资,却没有什么实际工作,闲暇颇多,时不时地就蹓达到南大,坐在罗想农的实验室里痴痴地看他做实验。偶尔他也会换个口味,去南艺罗卫星的学校里转一转,看艺校学生们画石膏像。自然他见得最多的还是乔麦子,他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逛百货商店,把衣袋里的钱统统掏出来塞给她……十年没有见面,父爱排山倒海地喷发,把乔麦子冲击得晕头转脑,她不得不求他节制一点,悠着一点。有时候他实在无处可去了,还会上门找罗家园,两个人坐下来聊聊从前的熟人从前的故事。他们之间心平气和,聊天中小心地绕开暗礁险滩,只往那天高云淡处走。人老了,日子不多了,熟人也不多了,能够坐到一起,说一说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多少还算一件愉快的事。
荒谬处就是在这里:罗家的这些人乔六月都见了,惟独他不肯见杨云。他小心翼翼地躲着她,闪避着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很少提,仿佛他是老鼠,杨云是猫,他生怕他一不留神会被杨云逮到手里吃了。
罗家园用自己的心态和逻辑解释这件事:“想农你猜怎么着?乔六月总算知道错误了!那时候他跟你妈妈勾三搭四,算个什么嘛?他现在是矫枉过正呢!也好,人还是要吃点苦头,才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罗想农没有说话,心里却认为事情不是这样的。乔六月不见杨云,是他的内心还没有解放,他远远没有恢复从前那样的意气昂扬的状态。他现在是一个边缘人,手里没有任何课题和项目,也没有任何科研小组攻关小组需要他。“四个现代化”的口号提得震天动地,然而他形单影只,徘徊在热火朝天的生活之外。不是他不想,是他插不进脚。从他被打成右派下放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青春好年华不再,知识结构老化,操作实验手抖,英文一窍不通,俄语又忘得一干二净。还有,更关键的,他的同事已经是新一茬的农科人员,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乔六月的名字,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糟老头儿是谁,他曾经做过什么,将来还有可能做成什么。“陌生”是一道高耸的墙壁,阻隔了两代人之间的交流,他们彼此不能相容,更无法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