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8页)
所以,罗想农认为乔六月躲避着杨云不是什么“矫枉过正”,是因为他心里有伤悲,他距离时代太远了,是一个被历史无情淘汰的人,他不想把心里的沉重转嫁到杨云身上,让他爱过的女人跟随他伤感。
有一个星期六傍晚,罗想农刚刚从学校回到家,母亲杨云出乎意外地找上了门。杨云那天的神情很奇怪,嘴唇紧绷,眼圈发乌,鼻翼边的两条法令纹深深地撇下来,像是要被心里的悲哀压伤了,又仿佛要被说不出来的恼怒憋死了。
她进门,不看罗家园,劈头就问了罗想农一句话:“你跟我说说,乔六月是不是拿我当贼在防?”
罗想农吓一跳,弄不清她什么意思,也就不敢胡乱答话。
“你回答我的话!我是不是乔六月眼睛里的贼?”杨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罗想农慌忙否认:“妈,不会吧,怎么可能?”
杨云满心委屈地控诉:“不可能?不可能他干吗这么对我?他回城这么久,连他当年的冤家对头都处成朋友了,偏就躲着一个我!什么意思啊?我惹他害他了吗?他不肯来,我不见怪,我去农科院看他总行吧?可他居然叫个小伙儿出来说他不在!他明明在,还说不在,撒谎撒成这样!想农你说说,乔六月到底什么意思?”
罗想农终于明白了,母亲想见乔六月不得,悲愤难当,不得不找他做个垃圾筒。
因为什么?乔六月干吗要像个孩子一样撒这么低级的谎?他们两个人曾经是那样的关系!罗想农心里暗暗称奇。
可是他也很惊讶,母亲对他发这通火的时候,父亲就在他身后站着,母亲对父亲居然没有一点顾忌,居然就肯当着父亲的面坦白她要见那个人。她的愤怒当中带着撒娇,控诉的背后带着渴念,这一切都表现得明明白白。她难道不怕父亲生气恼火吗?她知道罗家园会顺从她迁就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父辈们的角色颠倒了过来,父亲胆怯,母亲强势,而骄傲的乔六月退缩到连面都不肯照一个?
罗想农迷惑而好笑,他只能把这件事归结为父母一辈人都老了,之前的岁月里他们都被折磨得太狠,心智超限付出,现在的他们是丧失了大部分思维和行动能力的人,荒诞和率性得活像小孩子。
一段时间里,岁月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罗想农和乔六月有非常多的私密相处的时刻。只不过空间挪转,不在乔六月的良种田,改到了罗想农的实验室。
罗想农做实验的时候不分昼夜,乔六月掌握了这个规律,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坐车过来,敲开实验室的门,搬一张凳子坐下,在惨白的简陋无比的灯光下,痴痴迷迷地看罗想农摆弄各种生物试剂,用酒精灯加热烧杯,把培养基里的物质送到显微镜下看来看去,在实验手册上飞快地纪录下数据。他一声不响,凝神注视罗想农的每一个动作,呼吸平稳绵长,目光崇敬高远。
“你为什么白天不来晚上来?等下你回家,要倒两趟公交车呢。”罗想农想到深更半夜乔六月要孤零零地赶路往郊外,心里不落忍。
“你又为什么喜欢在晚上泡实验室?”乔六月笑眯眯地反问他。
“安静。能思考。”
“我也是这么想啊!”乔六月望着罗想农,小孩子一样开心。
乔六月对眼前接触到的每一样新鲜东西都感兴趣,忍不住地要问这问那。问着问着,突然停住,脸上浮出不安。
“嘿嘿,想农你不会嫌我烦吧?”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怎么会?”罗想农安静地回答他。“有人陪在身边挺好啊。”
“我今年五十七了。”乔六月抿一抿嘴唇,“再有三年我该退休了。我这一辈子什么成绩都没有做出来。湖南有个育种专家袁隆平,你听说过吗?”
“知道啊,前不久报上还登过他的消息。”
“六十年代我们就认识。”
“真的?”罗想农有点意外。
“那时候我们冬天都去海南岛。海南那地方热,冬天能多育一季稻,那就省下一年的试验时间呢,多快好省干社会主义嘛。”
“那倒是。你们会找地方啊。”
“一到冬天,候鸟一样,各省各市搞育种的人都涌过去了,互相之间还保密,较劲儿,总想着自己一鸣惊人。”乔六月坐在高凳子上,晃荡着两条腿,头仰着,眼睛往房顶上看,思绪回到了遥远的未开发的热带岛屿。
罗想农在旁边一声不响,怕惊扰了他的愉快记忆。
“可是你看,人家弄出了杂交稻,亩产一下子翻了倍,成了水稻之父。我呢,一事无成,现在是闲人一个。”乔六月撇着嘴,调侃自己,也是瞧不起自己。
罗想农沉默。他能够明白乔六月心里的伤感,不甘,和那种被时代被同事摒弃的针扎一样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