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6/8页)
罗家园几十年当局长,习惯了颐指气使,吆三喝四,走起棋来也不服输,悔子,耍赖,拍桌子敲茶杯,怎么爽怎么来。乔六月按说是个脾气和善的人,碰到罗家园耍蛮时,他偏偏一点都不肯含糊,凌空捉住对方伸向棋盘的手,脸红脖子粗地抓着,不让罗家园半分。
“你怎么着?怎么着?捉贼拿赃,我动棋子了吗?”罗家园手被钳制着,嘴没有失去自由。
“是我的警惕性高!我防患于未然!”
“你放开!你让不让我走棋?”
“老实交待,刚刚我转个头的功夫,你是不是多走了一步?”
“你放屁!诬蔑!”罗家园暴跳如雷。
“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棋臭,棋品也臭!”乔六月很不屑。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重了,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了。两个人的手在空中交缠,暗中使劲,要压过对方一着。两个人都憋得红头赤脸,目瞪眼裂。
“乔六月,你个老右派!你想要专我的政啊!”罗家园用另一只手拍起了桌子。
“罗家园,四人帮都倒台了,你还以为你是谁?”乔六月毫不退让。
“你这种人,十年劳改都没有把你改好。”
“那是!我光明磊落,改无可改。我告诉你,错的根本不是我,是你们那个时代,你们那些人!”
罗家园被一枪击中,突然地就感到了羞愧,底气不足。一羞愧,身子软了,手也软了,胳膊沉甸甸地落在棋盘上,怦地一声响,黑子白子被溅得四处迸射。
与此同时,乔六月的一口气也松出去,紧接而来的是剧烈咳嗽,咳得前仰后合,地动山摇,恨不能把整个肺整副胸腔从嘴巴里呕出来。
罗家园就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眼睛里的神情既恼火又担忧。
“乔六月啊,你这个家伙,你看你一辈子都活成了什么样?”他感慨一句,起身倒一杯热茶,推到乔六月的手边。
因为一下棋就有矛盾,就要争吵,较劲,骂人,大多数时候他们干脆把棋盘挪到旁边,对坐着抽烟,喝茶,说闲话。说得最多的是江边良种场的那些人,那些事。人老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所以喜欢忆旧,谁都绕不开这个规律。他们说当年的双季稻改三季稻的失败的革命,说农场职工们如何从周边农村里讨来老婆,说他们从江边弄上鱼鲜之后怎么烹调,红烧放什么调料,白煨又放什么调料,当年的农场供销社卖些什么酒,什么烟,逢年过节又有什么供应。
不谈杨云。不谈批斗坐牛棚劳改那些带疮疤的话题。人身上总有几处阿喀留斯的脚踵,轻易碰不得,他们也没必要彼此再伤害。
有一回,他们提起了当年供销社常卖的最昂贵的一种酒:竹叶青,从酒的颜色说到了酒精度,说到了价钱。罗想农说那种酒每瓶总要卖七八块钱。乔六月反驳说,何止,超过十块。
“全农场,只有王六指那老家伙能够买得起。每个月他起码要买两瓶。”罗家园竖起两根手指。
“南下干部嘛,工资高啊,又是单身。”乔六月说。
“扯蛋吧,南下的时候他就是个山东民工。”罗家园吐掉嘴巴里的茶叶梗子,神情不屑。
“听说他不结婚是为了方便搞女人,都是去外面村子里找,完事了给钱,是真的?”
罗家园很异样地看了乔六月一眼,沉吟了好一会儿,小心问他:“那件事,你真的不知道?你也猜不出来?”
乔六月木头木脑地:“什么事?”
“陈清漪。”罗家园很坚定地说。
乔六月瞬间愣住,太阳穴上有一根青筋噗噗地跳起来。
“也难怪,多少年你都没有跟我们联系过。”罗家园叹口气。
乔六月不说,不动,身子戳在椅子上,像一尊没有活气的木头人。
“不说了,说也是白说。那个老流氓罪有应得,文革没结束就偏瘫了,受了两年的活罪,最后在医院里翘的辫子。”他探身去看乔六月:“老乔你没事吧?”
乔六月又一次山崩地裂地咳嗽,人咳得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要把自己甩过来折过去,叠成一尾痛苦不堪的泥鳅。要让自己变成一颗核弹,在这个令他失望的地球上痛苦地爆炸。要把自己炸成碎片,炸成粉末,炸成最微小的尘埃,在宇宙中永远消失。
最后,他的口中涌出一股血,粘稠而鲜红,砸在地上,像一团破碎的心脏,像一滩扯烂的肺叶。
乔六月住进了医院,是肺癌晚期。
二十一岁的乔麦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弄懵了,除了背着父亲哭泣哀伤,她简直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灾难。延医请药,专家会诊,商定治疗方案,一切场面上的事情都由罗想农撑了下来。罗家园已经退休,杨云从来不善交际,罗卫星一辈子都是家中的甩手少爷,作为长子的罗想农,在这个家庭中的中流砥柱的位置,就是从此时开始确立,并且如影随形,成了他终生甩不掉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