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8页)
“所以嘛,”乔六月说,“我喜欢在你这儿坐坐,多闻闻实验室的味道,找找状态。还有三年呢,我未必就不能做成一点事情,你说是不是?”
罗想农说是,肯定的,毫无疑问的。
乔六月真是用了心,他从罗想农手边借走一本又一本的生物学杂志,努力地读,要在知识上更新自己。偶尔他会跟罗想农讨论一些前瞻性的话题,比如基因技术,比如美国正在实验的转基因食品。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角色总是错位,年轻一代的生物学硕士罗想农偏于保守,而多年沉寂的乔六月反而趋于活跃,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罗想农说:“生命是自然演化的,不管是‘基因插入’还是‘基因沉默’,都是干扰生命的微观结构和功能,违反真正的生命科学。”
乔六月说:“我敢断定,现在热闹的水稻杂交技术很快就会过时,因为转基因技术能够打破物种界限,这才是了不起的革命!想想看啊——”他开始掰手指头:“有了抗除草剂转基因,水稻不怕杂草;有了抗虫转基因,水稻不怕虫害;亚洲妇女普通贫血,那就提高水稻的铁元素含量;维生素A不够吗?加上胡萝卜素;需要蛋白质?脂肪?钙?钾?统统加进去!连猪肉牛肉都不必再吃……看看,只要人类全面地深入地掌握了这种新技术,什么样的奇迹不能发生?”
他苍黄的面孔因为激动,竟然泛出两砣潮红,很明亮很动人的那种红,这使他整个人为之一变,不再紧张也不再卑微,而显得昂扬,放松,喜悦。
罗想农的脑海里,很突然地跳出一个词:人定胜天。他记得这是很多年前用多用滥的词。五十年代乔六月因为这个词而被打成右派,劫后余生,他居然一个急转,成为这个超自然法则的坚定信众。
转基因技术是一种科学突破吗?是的。能给人类带来福利吗?也许。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那一定会发生。
罗想农觉得他对乔六月已经说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选择了不说,只听,让乔六月的喜悦和冲动保持得长久一点。在人的生命的某些节点上,精神安慰剂远比一切滋补品都来得快捷和顶用。
乔六月从来不在罗想农的实验室里抽烟,他会走出去,站在大路上,或者窗外的那片银杏树林里,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从窗口往外看,黑漆漆的夜空,黑漆漆的树林,乔六月的烟头衬着黑夜一明一灭地闪光,是那种美好的桔红色。如果乔六月正在用劲地抽吸一大口,罗想农能看见火光沿一条平行线飞速地移动,半厘米,最多一厘米。他似乎都能听到烟卷燃烧时的吱吱声响。然后烟头停在半空闪烁,有一个比较久的间歇的过程。再然后,乔六月会爆发出剧烈的山崩动摇一样的咳嗽,他手里的烟头会跟随他的身体而颤抖,跳跃,飞舞成一条桔红色的发光小蛇。
抽过,咳过,吐过痰,乔六月仍旧回到罗想农的实验室里坐下,微微喘息,肺腔里呼出丝丝拉拉的杂音。
“乔叔叔你应该戒烟。”罗想农递给他一杯热水。
“做什么?”乔六月抬眼看他。“怕我会抽死?”
“国际戒烟组织有个统计数字……”
乔六月打断罗想农的话:“统计数字这玩艺儿,从来都是支持证据的,看你怎么用。”
罗想农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想,什么时候他要去找找乔麦子,让麦子跟他说。或者让母亲出面也行。
想到母亲杨云,罗想农忍不住地又要问:“为什么你总不肯见她?她去找你,碰过两回钉子了,很生气。”
乔六月答:“我不能见到她的面。”
“总要有个理由啊!”
乔六月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三个字:“愧对她。”
罗想农闷闷地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一个生物学硕士的智商,碰到了人类复杂感情的方方面面,就显得很不够用。
农科院一直没有给乔六月分配住房,他跟一个年轻实验员合住,一屋里面对面搭两张铺,吃饭有食堂,洗澡去浴室,余下时间看书,闲逛,倒也安逸。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他不能把女儿乔麦子接回身边了。
“总有一天要分我房子的,等宿舍楼盖起来。”他每回见到乔麦子都要这么说。
好在乔麦子已经是大学生,成年人,平常吃住也都在学校,三五年一过还会嫁人,自己就生儿育女了,跟父亲团聚不团聚的不是什么重要事。
乔六月异乎寻常地跟罗家园成了朋友。这两个昔日的冤家情敌,在年老体衰之后,在孤独地共居一个城市,又无法融入这个城市的主流生活之后,疙疙瘩瘩又委屈求全地走到了一起。
乔六月用补发的工资在工艺美术大楼购买了一副昂贵的围棋“云子”,放在罗家园的家里。也没有明确是送还是不送,反正就这么放着,他有空的时候过来,两个人琢磨上一两局。罗家园于围棋是新手,上来十分钟就能够输得稀里哗啦。好在他固执,时间又充裕,越输越勇,倒也是个有趣的对手。乔六月呢,之前有一些基础,之后十多年没有碰过,手生,心思也不完全用在围棋上,十盘中有六盘要搅了局。两个人的水平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