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13/15页)

正在这时候,第六十一个电话又打过来了,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接了。

“喂。”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电话都不肯接?”

接着,电话那边汹涌的哭声灌进了他的耳朵,他不得不把电话拿得远一些:“你要说什么?”

“呜呜……呜……”

“你到底要说什么?”

“……”

电话那头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和久久的沉默。他说:“不说就挂了。”说完就挂了,嘀嘀几声,电话里再度荒芜、凄凉。

忽然又一个电话跳起来追杀过来了,他绝望地再度举起手机:“喂?你,到底——要——说——什么?”

“……”

“神经病。”

“……”

“你这个疯子。”

“……”

“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他的声音快哭了。

“……我想让你接我电话回我短信,哪怕就说一个字,就是一个字也好。”

“够了。”

啪的一声,他再次摁掉电话,然后抱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大口喘气,活像个发作起来的哮喘病人。他想,搬家吧。可是一想到如果他搬走了,那个一根筋的女人三天三夜石狮子一样守在那里等他怎么办?他相信她一定能做到的,她一定能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地往下等。他不能搬走,他得为她留一条活路。他果真是个好人。他惊愕地看着玻璃里的自己,不能不再次得意。

现在,这女人又横亘在他房间里了,赶不走,打不死。

天光已大亮,两个人都没有睡好,一脸疲倦,倒像赶了一晚的夜路。他决定在出门之前把酝酿了一晚上的语言组织起来,捶进她耳朵里。

“你在这里待两天,这两天我们好好在一起待着,我会好好对你。但你要答应我,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你走了之后,我们就再不要见面了,好吗?”

“……”

“我真的受够你这样一次次不打招呼就跑过来了,你感觉不到你这样做是完全不尊重我?来不来都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你觉得你来与不来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大约觉得与我无关。可是我受不了了。真的,求求你,饶了我吧,算我求你了。”

她不看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一堵墙。她好像不认识这是一堵墙,呆呆地盯着看了许久。忽然她独自笑了,然后她像服了毒一样哽了哽嗓子,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赶紧准备出门,说有事要办,便急忙出门了。天黑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出现在自己家门口。他先是蹲在楼道里抽了半支烟,烟抽到一半,他掐灭了,站起来先是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然后才缓缓掏出钥匙。他知道她一定会在屋子里变魔法给他看,她每次都这样,一定会把他的房间翻天覆地地收拾一次,把每个角落都擦洗干净,所有的床单被罩只要是能洗的,她会全部洗一遍。她只要进了他的屋子就必须得不停地找活儿干才会感到舒泰,好像空气里悬着一只巨大的鞭子正不停地抽打她,把她抽打得如同一只陀螺。

他慢慢推开门,做了个深呼吸,好像即将从跳板上一跃钻进水里。一屋子的灯光轰隆隆向他碾轧过来,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眼睛,好像不适应如此辉煌的明亮。然后他慢慢移开了手,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地板亮得吓人,他站在门口就像站在一汪湖边,可以清楚地看到家具落在里面粼粼的倒影,天花板上的吊灯落在里面就像水中的一轮月亮,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捞出来。桌子上的玻璃器皿闪闪发光,像树上刚摘下来的水果,新鲜茁壮得让人流泪。可以一眼瞥见阳台上招摇的衣服,阴凉的水草一般渐渐弥漫在这房间里。没有一样是逃出他的假设的。没有一样。

可是他隐隐觉得不对,无端觉得这屋里还有更恐怖的东西等着他。他慢慢往这屋子腹地走,慢慢走到那一抔灯光下,忽然一抬头看到靠墙站着一排柜子。一排簇新陌生的柜子忽然像蘑菇一样在他屋子里长出来了。他惊愕地看着它们,看了半天他忽然明白了,是纪米萍干的。原先那只临时的柜子的门早坏了,他也懒得修理,没想到她帮他换了整个柜子。可能因为匆忙,那些刚拧进去的螺丝像骨头一样露着一截,他能想见她是怎样匆忙地买回这些木板和螺丝的,然后跪在地上像搭积木一样,一颗螺丝一颗螺丝地把它们搭起来装起来,就为了能在他回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这是临别时她送给他的礼物。

他僵着背久久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为什么要这么虐待他,她究竟要虐待他到什么时候啊?他的眼泪已经涌出来了,他又硬生生地把它们咽回去了。身后是纪米萍很轻很柔软的声音:“吃饭吧。”这一天时间里,她不仅打扫了房间洗了衣服,还装了柜子,居然还做好了晚饭。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贤良到无耻的地步,她就是愿意看着他在她面前债台高筑吧,就是想让他这辈子再也还不清她吧。他忽地转身,愤怒地、绝望地逼视着她。她不敢看他,好像刚又做过什么错事,只是低下头去,躲在自己的目光里不肯出来,仿佛那是一丛遮天蔽日的芦苇荡。他吼道:“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