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11/15页)
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他刚走到自己家门口就发现那里蜷缩着一个人。是纪米萍。她没和他打个招呼就自己从大同跑过来了,反正她知道他住哪儿,即使他不在,她大不了守株待兔。震惊之余他有些后悔前一天是他先撩逗了她,给了她可乘之机。她大约也觉得不请自来有些心虚,瑟瑟地从那个角落里站起来,蜗牛一样背着一只黑色的大包,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像个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你怎么跑过来了?不用上班?”他唯恐她张口又告诉他,她再次辞职了。
“这几天不忙,我就是来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她重重地强调了她随后就会走,以便让他宽心。大约她心里也为自己感到羞愧,好像突然跑过来是来做贼的,都见不得人。
“怎么过来的?”
“坐火车,七个小时,慢车。”
“有座位就行。”
“站过来的。”她嘴角往下撇,带着点邀功请赏的悲壮。
“……”
他不知道下句该说什么,便开了门,让她进去。屋子里好多天没有收拾过了,她不请自来,他没有时间提前收拾,不过,就算他提前知道了,也不会为了她收拾、打扫。他努力按捺住那三个慢慢爬过的字——不值得。尽管还有更多感情压在这三个字上面,但它们照样活了下来,可见生命力之顽强。她一进屋便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这么乱啊,你这衣服都多少天没洗了,你看看这桌子上的土多厚。”
她的声音听起来丰富得近于富丽堂皇,歌剧一般,正好掩饰她在门外的萧索。他微微一笑,由着她。她卷起袖子,开始扫地拖地,擦桌子、椅子,洗衣服,擦洗厨房。他听见她在厨房里一边刷盘子一边唱歌,好像她此时真的是个快乐的主妇,无比享受这样的忙碌和琐碎。她端着一杯茶出来,递给他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她又在习惯性地谄媚,她在感激他所赐给她的主妇的忙碌。
她真是勤劳能干,房间迅速被打扫得窗明几净,衣服已经挂在阳台上滴着水,像一只荒唐的时钟在尖锐地嘀嗒着。已经没有什么活儿可干了,她还站在那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她大约知道他心里在感激她,只想把这感激的药力发酵得久些再久些,储存起来才好。他看着明晃晃的屋子,再次感到了一丝恐惧,忽然觉得自己此时正站在一座教堂里,而眼前这个不顾一切忙碌的女人多么像一个最虔诚的修女,一心来拜谒上帝。可他知道她真正拜谒的并不是他,他只是一个替身。其实,对她来说,哪个男人都可能是这个上帝的替身。
他不由得再次鄙视她。他听见自己说:“以后不要这样不打招呼就跑过来,你好歹提前说一声。”
她低着头,完全是做错事的愧疚:“你不在我也可以等你的。”
“你赶紧回去上班吧,小心又丢了工作。”
“你放心,我不会待久的,我待两天就走。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我不放心你。”她说着又偷偷瞟了一眼他手上的伤疤。
他心想,不放心?把他当残疾人?
她住了两晚上,他们做了两次爱,仍然是那套铁打的程序。她说“抱抱我,吻吻我”,然后一遍一遍地问他:“你爱我吗?爱吗?爱吗?”在得到回答之后,她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流泪,流泪,然后他终于被允许进去了。此时他已经精疲力竭,最多三分钟完事,简直有损他的尊严。他诧异于怎么之前会有男人想和她做爱,如她所说,每个男人见了她都想和她睡觉,如今想来大约是她的一种幻想。但她看起来并不在乎做爱做了多久,她真正满足的是他的这种疲惫和诧异。她好像在不厌其烦地向他卖弄:“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说的是真的吧,我其实就是个烈妇,别人是装烈妇,我是装鸡。懂了吗?”
第三天一大早她背着那只大包走了,没有再赖下去。他以为此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他再次在自己的门口看见了缩成一团的纪米萍。
“你怎么又来了?”他真正想说的是“你他妈的怎么又一声不吭地跑过来了”。
“我想你了,就想见你一面,见见你我就走。”
“你为什么就那么想见我?”
“因为你喜欢我爱我。”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不了不了,你能听懂吗?”
“……我能感觉到你还是爱我的。”
“真的不爱了,真的。我们结束吧好不好?你以后再不要来找我好不好?”
就在楼道里,她趴着门框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求饶:“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以后来的时候一定告诉你还不行吗?……呜呜,我是真舍不得你啊,只有你对我好过。就算你不爱我了也没有关系,我只要能来看看你帮你做点事情就行了。你看看你身上的伤疤,你连洗衣服都不会,也没有什么亲人,呜呜……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一个小孩子,你一个人怎么过啊?我就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看到你过得好了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