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9/15页)

她的脸上更湿了,眼泪正滔滔不绝却又寂静无声地在她脸上奔流。她努力装出正常的声音,却还是哽着嗓子说了一句:“那你能吻我一下吗?”他在黑暗中沉默了三秒钟,然后向她的脸俯身下去。几乎是在他的嘴唇碰到她的第一个瞬间,她便像蚂蟥一样牢牢地吸住了他。她用尽全力吮吸他的嘴唇,好像她已经干渴了一万年,她太需要一点水分的滋润了,为此她几乎愿意丢掉性命。她不顾一切地吮吸着他的嘴唇、他的舌头、他的牙齿。她嘴里的酒气犹在,这让他觉得有些眩晕,有些恶心想吐。他极力坚持着,像在参加耐力比赛。她还在哗哗地流泪,像水库决堤,再也无法收回去了。

他只觉得自己周身被她的眼泪和唾液包裹着,他周身也变得湿漉漉了,他们两个人像一同掉进了河里,像两个即将溺死的人。他们的嘴唇终于分开了,他却已经被吸得精疲力竭,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做爱。她湿答答地躺在他身边,不再摸他,却又说了一句:“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他觉得无端地被她加冕上这样一顶金碧辉煌的帽子有点消受不起,却又有些得意,还有些悲凉。平日里他的职业无非打打杀杀帮人追债,多少年里都没有人用“好人”两个字形容过他了,以至总让他觉得她说的并不是他,而是这黑暗中另有其人,还有第三个人横亘在他们中间做替身似的。这种纵横交错的复杂让他越发疲惫,好像忽然误闯进了时光深处的一座迷宫,一时间,他兜兜转转也找不到出口。然而,她并没有罢休的意思,他听见她哽着嗓子又说了一句更具有杀伤力的话:“今晚你就不想要我吗?”

不和她睡就是看不起她。正如她所自豪的,她可是向来给人白睡的,她认为这是一种美德,起码是她与妓女的最明显的区分,她挣扎着一定要向他证明她绝不是妓女。那他就必须白睡她。她的手又伸过来,在那里抓了几下,他再次被迫坚硬,他决定成全她,他打算成全她那点可怜的骄傲,那就得睡她。

可是他再一次崩溃,他进不去。她那里干旱异常,几乎没有一滴水,他根本找不到进去的路。成人之美的欲望诱惑着他,做好人的责任感也胁迫着他,他便义不容辞,失败了再尝试,尝试再失败,周而复始,却死活找不到一点裂缝。与他的崩溃交相辉映的是她那兀自鲜艳挺拔的骄傲,她躺在那里,用略带自豪的口气重复着:“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看是不是?我不是鸡,不是谁想睡我就能睡得了的。”她好像正在用一系列的实验来证明她伟大的科研成果和辉煌特性,结果仍然证明她说的是真理。为此她不能不自豪,甚至已经有点近于炫耀了。

他再次气馁,准备败下阵去,然而她还不肯罢休。她忽然更紧地抱住了他,死死抱着他,唯恐他跑了。她又开始流泪,又开始遍地潮湿,她就着他的耳朵呻吟:“说你爱我,告诉我你爱我,这样我才能变湿。快告诉我,你爱我。叫我‘宝贝’‘宝宝’‘乖乖’‘傻孩子’‘傻丫头’,快叫我啊。”她好像在一边哀求,一边身体力行地向他传授如何进去的秘籍,而他真的要当场学艺,而且是现学现卖。

他不肯说,她的泪水再次汹涌,几乎要把他淹死了。他终于哽着嗓子,如含着一块鱼骨头一样在黑暗中呻吟出一句:“爱你,我爱你。”她继续鞭策他:“再告诉我,多告诉我几遍,说你爱我,你是爱我的。”他机械地接受命令,像复读机一样重复她刚才的录音:“爱你,爱你,爱你。”

她终于湿了。她再次捍卫了她的真理。

这次做爱中流泪的不是她,是他。

这只是一个开端。此后他们做爱必得有一个冗长的接吻来开头,简直像一把开山劈石的利斧,无往不胜;中间还必须点缀着一些夹生的不辨真假的情话。爱。喜欢。爱吗?真的爱吗?他开始的时候并不吝惜这些词语,倒不是它们不值钱,而是把它们施舍给她的时候,他多少觉得心安,甚至觉得替她高兴,好像替她丰收了一样。似乎这话一说出来便是真的了,真的有人在爱她,真的有人是因为爱她而和她做爱。

到后来,次数多了,他渐渐有些烦了。因为她每次来找他的时候都不打一个招呼就跑过来,搞得像突袭,不像要给他惊喜,倒像是存心要捉奸一样。他是她的。她给他这种暗示。因为他愿意吻她,因为他说过爱她。

有一天晚上,她忽然跑来敲门,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她又辞职了。她不再做陪酒女了。他知道,她是想告诉他,她为了他辞职了,她为了更贞洁、更伟岸地对待他,再次辞职了。她满脸放光,有如莲花盛开,一副已经重新做人的欣喜。他忽然就感到很厌烦,她在以这种方式向他施加压力,仿佛在告诉他,她是为他辞职的,她再一次没有了饭碗,为了他。所以,他是要向她负责的。负责,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不错,她是给了他一些成就感,他让他在自己十恶不赦的壳子下挖掘出了另一尊自己——文物似的自己,那个自己貌似好人。这让他遥想起很多往事,在那些如烟的往事里,他确实曾是个好人。其实他从小喜欢哭,心肠并不硬,看个电影也能看哭,见个乞丐就要给钱。他忽然悟到,其实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保留着这样的习惯。他正在施舍她,所以她对他感激涕零。根子里的东西真是顽固,烧不尽,砍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