掮客(第4/10页)

王树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用近于慈祥的声音平平地对她说了一句:“于小敏,你先回吧,天这么冷,小心把你冻感冒了。”于小敏心里又笑了一声,他们终于要赶她走了。她一开口,秋风就灌进了她的声音里,把她的声音撕成了一缕一缕的,每一缕都尖尖细细地爬了出来。在那一瞬间,她几乎都能看到她的声音,是的,她看到了它们的形状,它们蜿蜒的形状类似于蛇,带着蛇的寒凉和邪恶。她听见自己说:“就不,你们去哪儿我去哪儿,不是说今晚要集体行动吗?”

她意识到她在向四个男人撒娇,与此同时她胃里一阵抽搐,是不是对面只要是个活物,她就能向它撒娇?难怪老板要左一次右一次地摸她,她一定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不自觉地从眼风里给过他什么暗示了,真是下贱得有惯性了。她心里陡然又一阵悲伤,为了压住这种悲伤,她用更陌生的声音大声说:“今晚我就跟着你们走,你们甭想把我甩掉,你们就是嫖娼我也跟着你们去。”

黑暗中,李立民笑着说:“那你去了是嫖还是被嫖?”

于小敏缩着两只肩膀,看着月亮,竭力压住身体深处的荒凉,说:“那你就管不着了。”

李立民推了推站在他身边的张凡说:“张凡,你不也没女朋友吗?这样吧,你和于小敏今晚找个地方互相嫖算了,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连钱都省了。”

众人站在风中争先恐后地哈哈大笑,唯恐比别人笑少了。这时一辆空出租车过来了,王树看见了,急忙招手拦了车。车刚停稳,四个男人就一言不发、七手八脚地抓住于小敏把她塞进了出租车,咣的一声,孔武有力地替她关上了车门。于小敏刚要喊“你们绑架啊”,出租车就已经开出去了,那一瞬间,于小敏听见王树的声音在风中追了过来:“回去早点睡觉。”

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于小敏不说话,回头看着站在风中的四个男人。这时候又过来一辆空车,四个男人一起上了车,出租车掉头而去。这时候于小敏猛地扭过头,对着出租车司机的半张侧脸说:“师傅,掉头跟着那辆出租车。”她的声音急促低沉,牙齿微微抖着,像有什么东西正被她噙在嘴里,以至两片嘴唇都合不拢,就那么空茫地、紧张地开着。司机一言不发地掉了头,前面的车灯灯光摇曳着落在他脸上,使他的脸看起来像片马来西亚的森林。这时候,这片森林才无声地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她能感觉到那些藤蔓爬到她脸上了,有些燥热。司机随手打开了交通广播,车厢里立刻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像在他们之外又坐进了一个喋喋不休的人。这个男人的加入使得车厢里越发像热带雨林了,闷热,还有些微微地令人窒息。

于小敏坐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过于机敏又茫然地四处张望,她一次次提气、吐气、提气、吐气,像站在高台上的跳水选手,只差这最后一跳了。前面的红色出租车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像条鳗鱼一样在狭窄的巷子里游来游去。最后,它在一条偏僻的巷子口停住了。四个男人下了出租车,进了旁边一家什么店。于小敏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们,心想,多么像侦探片啊。然后她付了车钱,也下了车。两辆出租车都绝尘而去。夜很深了,街上几乎没有人,除了月亮,就是满地的落叶,于小敏拖着自己那巨大松散的影子,就像一个古代的武士拖着一件硕大的冷兵器,踩着嘎吱作响的落叶阴森森地走到了那扇门前。

是一家按摩中心。两扇玻璃门包着一团滞暖的灯光,灯光里游动着两个露着大腿的女孩子,俨然一瓶荤腥的罐头正搁在这黑暗幽僻的巷子深处。这是一间不大的前厅,有张吧台,吧台后面还伏着一个胖女孩,正趴在那里费力地算着什么。吧台前的沙发上坐着那两个光腿女孩,光着腿蹬着十厘米高的恨天高,都慵懒地把两条腿极力往灯光处伸。灯光打在她们腿上,四条腿在灯光下竟活过来,像植物用阳光进行了光合作用一样自给自足,堪比霓虹灯广告灯箱了。不过她们上身都裹着羽绒服,一红一白,大约是觉得不过在这儿做个广告,不需要赔上血本把什么都露出去。她们好像正在说话,两张嘴一张一合的。于小敏趴在玻璃上往里看,越发觉得她们像鱼缸里的两条鱼。

于小敏又看到灯光的尽头是通向楼上的楼梯,楼梯越往上越暗,再往上爬去简直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潭水。这时候她才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一句,这么偏的按摩中心都能找到,看来也不是第一次来了,简直就是熟门熟路了嘛。难怪急着要把她甩掉。想到这里,她在黑暗中无声地一笑,竟推门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