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艺(第2/9页)
令丰站在前厅门口换鞋,两只脚互相蹭了一下,两只皮鞋就轻轻飞了出去,一只朝东,一只朝西。令丰看见饭菜已经端到了桌上,她姐姐令瑶正端坐在饭桌前看书,嘴里含着什么食物忘了嚼咽,腮部便鼓突起来,这使令瑶的脸显得很难看。令丰走过去挑起令瑶的书的封面,果然不出他所料,还是那本张恨水的《啼笑姻缘》。
一本烂小说,你看了第几遍了?令丰说。
令瑶没有抬头,也没有接令丰的话茬。
他们又在闹了,是不是还为门廊上那架老藤?令丰绕到令瑶的背后,看令瑶仍然不理睬他,他就轻轻拈住令瑶的一根头发,猛地用力一揪,令瑶果然跳了起来,她捂往头发尖叫了一声,顺势朝令丰啐了一口。
令瑶仍然不跟令丰说话。令瑶说起话来伶牙利齿,但她经常会从早到晚拒绝与人说话,包括她的家人。
你们的脑子全出毛病了。令丰佯叹了一声,他把令瑶的一茎发丝拎高了看看,然后吹一口气把它吹走了,令丰还没有食欲,不想吃饭,他拍打着楼梯栏杆住楼上走,走到朝雨的凉台上。凉台上没有人,也没有晾晒的衣物,孔太太养的两只波斯猫坐往帆布躺椅上面面相觑:令丰赶起了猎斜倚在躺椅上,每天下班回家他都会在凉台上坐一会儿,这也是令丰在家中唯一喜欢的去处。现在几家庭院和庭院外的梅林路以及整个城市西区的景色都袒露在令丰的视线里,黄昏日落;殖民地城市所特有的尖顶和圆顶楼厦被涂抹成梦幻式的淡金色,早晨放飞的鸽群像人一样迎着夕阳纷纷归家,几辆人力车正从梅林路上驶过,车轴的咯吱咯吱的磨擦声和车夫的喘气声清晰地传进令丰的耳朵,令丰还隐约听见哪家邻居的留声机正在放着梅兰芳或者尚小云的唱腔。
孔太太在楼下喊令丰下去吃饭,令丰假装没有听见,他把帆布躺椅端起来换了个方向,这样他躺着就可以看见西面的那栋公寓的窗口和凉台,公寓的凉台离令丰最多三十米之距,中间隔了几棵高大的悬铃木和洋槐,正是那些疏密有致的树枝帮助了令丰,使令丰的窥视变得隐秘而无伤大雅。
西面的公寓里住着一群演员,三个男的,五六个女的,令丰知道他们是演电影和话剧的,他曾经在画报上见过其中几个人的照片,男的都很英俊,女的都美丽得光彩照人,而且各有各的风韵。那群演员通常也在黄昏时分聚会,围成一圈坐在凉台上,他们的聚会很热闹,高谈阔论、齐声唱歌或者是男女间的打情骂俏,有时他们会做出一些古怪而出格的举止,今丰曾经看见一个剪短发的女演员攀住一个男演员裤子的皮带,她慢慢地往男演员的裤子里倒了一杯深棕色的液体(大概是咖啡),旁边的人都仰天大笑。那群人有多么快乐。令丰每次窥望西邻时都这么想,他听见他们纯正的国语发音,看见女演员的裙据和丝袜在落日下闪烁着模糊的光点,令丰觉得他很孤独。
令丰,你怎么还不下来?孔太太又在楼下喊了,你不想吃饭了?不想吃就别吃了,我让阿春收桌子了。
令丰懒得跟母亲说话,心情突然变得很烦躁,西邻凉台上的那群演员正在陆续离去,最后一个女演员拎着裙角在桌椅之间旋转了一圈、两圈,做了一个舞蹈动作,然后她的窈窕的身影也从那个凉台上消失了。令丰端起帆布躺椅放回原来的位置,这时候他看见一辆人力车停在门廊外面,他父亲正从车上跳下来,令丰注意到父亲朝后面紧跟着的另一辆车说了句什么,那辆车上坐着一个穿蓝白花缎旗袍的女人,令丰没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因为她像外国女人那样戴了一顶白色的大帽子,帽沿遮住了脸部,而且那辆车很快就从梅林路上驶过去了。
孔先生站在门外开始敲门。
孔太太在第一记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就冲出前厅,挡住了通往门廊的路。孔太太挡住了女佣阿春,又挡住了令瑶,她用一种尖利而刚烈的声音说,不准开门,谁也不准给他开门。孔太太的话似乎是有意说给门外的孔先生听的,她继续高声说,他的心已经不在家里,还回家干什么?回家就是吃饭睡觉,不如去住旅馆呢。孔太太拾起一只玻璃瓶子朝门廊那儿掷去,玻璃瓶子爆裂的声音异常响亮,孔太太自己也披吓了一跳。
孔先生站在门外更加用力地敲门,敲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来开门,孔先生骂了一句,然后就开始用脚踢门,木门哐当哐当地摇晃起来。
踢吧,你踢吧,孔太太在里面咬牙切齿他说,让左邻右舍看看你在干什么,把门踢倒了你算是厉害,反正我们不会给你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