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艺(第3/9页)
孔先生踢了几脚就不踢了,大概他也害怕让邻居发现他现在的窘境,孔先生朝后退了几步,踞起脚尖,目光越过门廊上那架惹是生非的爬山虎藤朝家里张望,他看见儿子令丰站在凉台上,孔先生就喊起来。令丰,快下来给我开门。
令丰仍然站在凉台上一动不动,他的表情漠然,令丰看了看庭院里的母亲,又看了看被关在门外的父亲,他说,你们闹吧,我不管你们的事。令丰最后看见父亲的手绝望地滞留在他的嘴边,父亲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那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灰暗了。
谁也说不清孔先生后来是否回来过,女佣阿春半夜里偷偷地起来卸下了门锁,让门虚掩着,她希望孔先生从虚掩之门中回家,而且她相信这是做仆人的最讨好主人的举动,给孔家夫妇一人一个台阶下。阿春没想到自己白费苦心,那天夜里孔先生并没有回家。
他是活该。孔太太蹲在花圃里给一丛黄月季剪枝,她的脸上是一种得胜后的表情。孔太太双手紧握长把花剪,毫不犹豫地剪掉几根月季的横枝,边剪边说,今天我还要把他关在门外,不信我就弄不过他。
但是第二天孔先生没有回家。
第三天孔先生仍然没有回家。
女佣阿春连续几夜没敢合眼,她时刻注意门廊那儿的动静,但是孔先生并没有回来敲门。
孔太太在家里终于坐不住了,她叫了辆人力车赶到孔家开设的牙科诊所去,诊所里一切都正常,患有牙疾的人坐在长椅上等待治疗,独独不见孔先生。孔先生的助手方小姐现在替代了孔先生的位置,她用一把镊子在一个男人的嘴里认真地鼓捣着,孔太太对方小姐一向反感,她不想跟方小姐说话,但方小姐眼尖,她把镊子往男人嘴里一撬,插在那里,自己就跑过来跟孔太太说话。
病好了?方小姐亲热地拉住孔太太的手臂,她观察着孔太太的眼色说,孔先生到底医术高明,这么几天就把你的病治好了?
什么病?孔太太觉得莫名其妙,她诧异地反问一句,我好好的生什么病了?
我是听孔先生说的,他说你病了,病得不轻,他说他要给你治疗,这一阵他不来诊所了。
孔太太杏目圆睁,盯着方小姐的涂过口红的两片嘴唇,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常态,脸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她问方小姐,他说我得了什么病?
不好说。方小姐忸怩着观察孔太太的脸部表情和衣着,她说,我看你不像得了那种病的人。
什么像不像的?你告诉我,他说我得了什么病?
精神病。方小姐终于吐出这三个字,又匆忙补充了一句,孔先生大概是开玩笑的。
精神病?开玩笑的?孔太太重复着方小姐的话,她的矜持而自得的脸突然有点扭曲,孔太太轻蔑地瞟了瞟方小姐,转过身去想着什么,她看见旁边的工作台上堆满了酒精瓶子和形形色色的金属器械,其中混杂了一只青瓷茶杯,那是孔先生喝茶用的茶杯。孔太太的一只手下意识地举起来,手里的小羊皮坤包也就举起来,它准确地扫向孔先生的茶杯,工作台上的其它瓶罐杂物也顺势乒乒乓乓地滚落下来。
孔太太冲出牙科诊所时脸色苍白如纸,在人力车上她发现一颗沾血的黄牙恰恰嵌在她的坤包的夹层口上,孔太太差点失声大叫,她把那颗讨厌的黄牙裹进手帕里一齐扔掉,心里厌恶透顶,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沾湿了双颊。
孔先生失踪了。
令丰看见他母亲和姑妈在前厅里说话,她们好像正在谈论这件事,两个女人都阴沉着脸,令丰不想参与她们的谈话,.他想绕过她们悄悄地上楼,但姑妈在后面叫住了他。
令丰,你怎么不想法找找你父亲?
上哪儿去找?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令丰低着头说,令丰的手仍然拉着楼梯的扶栏。
你那天怎么不给你父亲开门?姑妈用一种叱责的语气对令丰说,你父亲那么喜欢你,可他喊你开门你却不理他。
她不让我们开门。令丰朝他母亲呶呶嘴唇,他说,我不管他们的事,我从来不管他们的事。
什么开门不开门的?他要是真想回家,爬墙也爬回来了。孔太太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她的眼睑这几天始终是红肿的,孔太太叹了口气说,他的心已经不在家里了,院子里那些花草从不过问,他还到处说我得了精神病,我看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他气出精神病来。
令丰这时候忍不住噗味笑出声来,很快又意识到笑得不合时宜,于是就用手套捂住嘴。
他发现姑妈果然又白了他一眼。怎么办呢?夫妻怄气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他的消息,他失踪这么多天,你们居然还都坐在家里。姑妈不满地巡视着前厅里每一个人的脸,然后她说,没办法就去报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