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艺(第8/9页)

肯赏光陪我去看电影吗?

看电影?什么电影呀?谈小姐芜尔一笑,一只手绞着花布窗帘,孔令丰,你上搂来说话好了。

不上楼了,肯赏光你就下来,黄包车在弄堂口等着呢。

楼上的谈小姐忸怩着朝下面张望了一番,终于说,我跟我母亲商量一下,你等一会儿。令丰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无聊地数着路面上铺的青石条,心里不免有些恼火,他想谈小姐论出身论容貌都无法与己匹敌,何必要像电影里的贵妇人一样姗姗来迟。好不容易看见谈小姐从石库门里出来,门后有张女人的脸诡秘地一闪而过,令丰猜那是谈小姐的母亲,他觉得这种举动庸俗而可笑,不过是一起去看个电影,何必要躲在门后偷看?令丰想我并没打算做你家的女婿,一切不过是礼拜天的消遣而已。谈小姐似乎匆匆地梳妆过了,眉毛和眼睛都画得很黑,穿了件腰身嫌紧的旗袍,胸部和髓部显得异乎寻常地硕大,令丰忍住了批评她服饰打扮的欲望,他知道所有女人都不喜欢这方面的批评。两个人相视一笑,隔了双拳之距朝弄堂口走,互相都意识到此情此景有点突如其来的怪味。

孔令丰,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谈小姐跨上黄包车时终于说了她想说的话,她用手绢在嘴唇线四周小心地擦拭着,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又有半年没见面了,上回见面还是在校友会上吧?谈小姐瞟了眼令丰说,亏你还知道我家的住址。

这两天闷得厉害,特别想看电影。令丰朝街道两侧随意观望着,听见自己懒散的回答不太得体,马上又改口道,我出来办点事,路过这里来看看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你够忙的,礼拜天也在外面忙,忙什么呢?

私事。是我父亲的事,不,应该说是我母亲吩咐的事。

忙完了就找个女孩陪你看电影,你过得还是这么舒心。

事情还没个眉目呢,先搁一边吧,我不喜欢操心我家里的事。我喜欢电影和戏剧,你喜欢吗?喜欢卓别林吗?

我喜欢胡蝶,谈小姐忽然来了兴致,以手托腮想了想,我还喜欢袁美云,不过她的眼睛小了一点。

他们不是一回事。令丰敏感地意识到谈小姐的回答其实牛头不对马嘴,她对电影的见解明显流于世俗,令丰对谈小姐感到失望,一下又无话可说了。

黄包车穿越了城市繁华的中心,在雨后出门的人群中绕来拐去地走,令丰的腿和胳膊不时和谈小姐发生接触,他发现谈小姐的脸上隐隐泛出酡红,目光也有点躲躲闪闪的,令丰心里暗暗好笑,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就那么碰几下也值得脸红吗?

谈小姐等着令丰开口说话,但令丰却只是心不在焉地观望着街景,谈小姐就只好没话找话说了。

我母亲想拔两颗牙,谈小姐说,我知道你父亲是最好的牙医,能不能让我母亲去找你父亲拔牙?

行,不,不行,令丰的目光从街景和路人中匆匆收回,那句话脱口而出,我父亲失踪了。

失踪?为什么失踪?谈小姐惊愕地追问。

令丰发现自己已经违背了母亲的意愿,他居然轻易地把一个秘密泄漏给谈小姐了,令丰有些懊悔,但转而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什么,令丰对谈小姐懒懒他说,他们吵架,他没回家,然后他就失踪了。

人都失踪了你还说没什么,你不去找他吗?

要是找得到也不叫失踪了。这种事情着急没用,谁也不能确定他为什么失踪,电影里的悬念就是这样,所以你着急也没用,必须看到结尾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都失踪了,你却还在说电影里的东西,你还要去电影院?谈小姐的目光直直地滞留在令丰脸上,企盼他对她的疑惑作出解释。她发现令丰不以为然地把脑袋枕在车篷上,忍不住朝他推了一下,谈小姐说,孔令丰,天下没有你这样的铁石心肠,哪里有你这样的铁石心肠?

咦,你何必大惊小怪的?令丰朝谈小姐讥讽地顺着舌尖,他说,是我父亲失踪,又不是你父亲失踪,我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谈小姐一时无话可说,令丰冷眼看着她僵坐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令丰觉得谈小姐的脸现在暴露出愚昧和呆傻的本性,他因此更加轻视她了,早知道谈小姐是这么无趣无味,还不如另外约一个女孩。

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迸了电影院,里面黑漆漆的,片子已经开始了。令丰熟门熟路带着谈小姐找到座位,突然发现两个人的座号虽然连着,中间却恰恰隔了一条过道。谈小姐在黑暗中站着,似乎在等待令丰换座或作出适宜的安徘,但令丰已经急迫地在过道那一侧坐下,脑袋向银幕自然地倾抬起来。银幕上的卓别林头戴高顶礼帽,手持文明棍,脚蹬大皮鞋,像一只瘦小而精致的鸭子在黑暗中浮游。令丰发出一阵被克制过的咔咔的笑声,他伸出手指了指谈小姐,大概是示意她在过道那一侧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