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近藤直子 日本著名评论家、翻译家(第3/5页)

我十三岁那年,一个人站在一家小电影院的门口,听着喇叭里传出卡夫卡《审判》的台词,是一名男子低沉的声音,我突然感动了。在那之前我并未读懂原文。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原始的记忆被唤醒的瞬间吧。每个人都有这种事,但只有少数人可以执著于这种瞬间,将其扩展。读卡夫卡,最原始的美景永远同可怕的东西紧紧缠在一起,同夜间发生的那些事一模一样。

答:我能够记得起的最早的感动是读《红楼梦》和《安娜・卡列尼娜》。我想即使在当时(也是十三四岁吧),那恐怕也不仅仅局限于世俗层面上的感动。我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回到女主角受难的场面,可能正是内心死亡意识的觉醒,我不知不觉地、朦胧地感到,人生有一堵越不过去的墙。当时我还画过一幅宝玉哭黛玉的画,是临摹了书上的插画。那些悲惨的段落我都记得烂熟,但是整本书的结构、社会背景、人物描写等等在我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直到今天我还是这样读书。我特别偏爱悲剧,有时难过得昏头昏脑的。对于喜剧,我往往不怎么认真去看,只是作为消遣。我现在认为只有悲剧可以抵达本质。当然悲剧不一定是纯粹的悲剧。歌德将自己的作品称为悲剧(《浮士德》),我看说是正剧也可以吧,道理同鲁迅谈《阿Q正传》所说的是一样。

问:读作品有时是一种享受,有时又是一种刑罚……

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反正不能停止突围。经常我读着自己喜爱的作家,一行行读下去,但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我自己内部没有发动起来,不能与作品中的排斥力抗衡,那种时候只好放弃。

问:一般在开始时总是刑罚,慢慢地、慢慢地,最后才变成享受,越是有意思的作品这个过程越长。当然有个前提:我知道刑罚后面有我最渴求的东西。否则谁愿意为受苦而受苦呢。还有的作品,对我永远只是刑罚,我虽隐约地感到它有意思,就是不能真正进入,这就是宿命的悲哀了。

答:那就留待日后再重读。我也经常碰见那类作品。比如《浮士德》,我年轻时就读过,印象也深,但并不觉得是享受。直到现在重读,才拉开了距离,体会到本质性的东西。经典的东西恐怕永远是经典。

问:为什么会是刑罚呢?还是死亡的威胁吧,那种拒斥的力量让人在一瞬间丧失了生的意志。

关于复仇

(在残雪家中,季节为冬天)

问:日本有四十七个武士集体为主人复仇的故事。主人赤穗被皇家官员百般刁难,奋起反抗,导致杀身之祸。他的四十七个武士为了给他报仇历尽了艰辛,忍辱负重,最后终于将元凶的头砍下,使主人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随后他们自己也全部自杀了。我觉得这个故事非常深奥,同你刚才谈到你的复仇有种什么共同的东西,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以后会显出来的吧。你的仇人是一个恶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是不是会变成一种理念呢?

答:我不知道。我现在还太情绪化了,发生过的事情历历在目,我总觉得非做点什么不可。静下来,我又感到复仇这件事实在是一件万分复杂的事。哈姆雷特要向谁复仇?我从小这么喜欢这个悲剧总不会只是因为它表面的情节吧。我还记得“文革”后上演这个剧拍成的电影,我连续看了三次,似懂非懂的。现在我真的觉得自己心里就是哈姆雷特那种感觉,我要复仇,否则无法解脱。

问:你肯定会做,这种事不做到底是非常危险的。

答:换了你的话,会怎样做呢?

问:(略一沉思)我没有你那么激烈,我会算了,抛开报仇的念头。你的仇人之所以作恶,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会死,他不知道。

答:这个理由不能让我解脱。

问:时间也太短了。

答:时间也不能让我解脱。

问:那么,也许是一辈子的事了,凡是像你这样的人或迟或早都进入这种格局。四十七个武士是怎样一种意境呢?那一瞬间,真实与虚幻就那么汇合了,我真喜欢那种意境啊。我要仔细想一想这个问题。

(沉默达二十多分钟)

问:小华,你睡着了吗?

答:还没有呢,直子。最近我每天精疲力竭,但睡不着的时候多,真是苦啊。可惜你不能帮我。也许你已经在帮我?我不清楚。两点钟了,真冷啊。

问:我还在想复仇的事,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我从我的国家飞到这里,就感到这块古老的土地还是那么的富有活力,也许是刚刚苏醒吧。

答:你看我们这副样子,你不觉得我和你正像枯枝上的两只寒鸦么?

问:(笑)啊,这个比喻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