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近藤直子 日本著名评论家、翻译家(第4/5页)
答:你冷么?
问: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乌鸦的比喻太好了。东京的乌鸦铺天盖地,多么可爱的鸟儿啊。用怎样的手段来复仇呢?也许将仇人带到一个悬崖边,然后突然将他推下去?事先要在脑子里有无数的设计,这才是最困难的,当然也是最有意思的吧。像我这种人,会忍受不了那种煎熬,所以我不会有复仇的念头。假如一个人一辈子怀着那种念头而又没有实施,究竟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从世俗的意义上来说,很难做到吧。
答:从世俗意义上来说,我现在寸步难行。
问:会有路的。究竟会如何发展,我现在还设想不出,我想你总会突围的吧。我刚才讲的那个故事……我们的窗户前面就是山吗?那种事实在难以想象。
答:遗忘是绝大多数人的法宝,我却记得几千年以前的事。要是不拿出行动来,不是会真的发疯么?我没有那些武士那么高尚吧,我脑子里满是下流的念头呢。小的时候,我常常想到雇杀手的事,偷偷的把人杀了,自己照旧道貌岸然地活在这世上。自杀是绝对不会的,这就是中国式复仇同日本式复仇的区别吧。最近报纸上登了一件乡村的谋杀案,一名农妇用投毒的方法连续杀了十几名小孩,历时长达十年,没有人怀疑到她身上去,因为她平时人际关系很好,“助人为乐”、“性格乖巧”。被抓以后问她为什么要杀无辜的小孩,答日因为心里对那些小孩的父母有怨恨。就怨恨这一点来说,我和她没什么区别吧。
问:区别只在于你可以把事情讲出来。
答:我还是不太明白会怎么样。
问:车到山前必有路。
答:你也知道,我们这个民族太懦弱了。
问:强悍也不见得就是好事。我正在想象你的那种意境。也许有一天,你会和你的小说中写的那样,走到对面这座山里去,然后就失踪了。一生中总会有这样的事的吧。讲到我自己,我常常想那种事,可想着想着就淡下去了,像一些影子。这是我的可悲的地方。
答:也是我的可悲的地方。我被缠住不放。
问:窗户前面真的是山吗?
答:你白天没看见啊?你看多么冷,就是因为风是从山里刮来的。那么,我讲的那件乡村谋杀案同你的武士的故事相配么?
问:(笑)似乎更有意思。因为是一个人独自干的。想想看,十年里头,每时每刻都在策划,每一次的行动和期盼,永远有那种新鲜感。我这样想过:真正的文学恐怕就在那种地方,我们不知道而已。在那种原始的氛围中,它早已发生过很多次了。人写下来的,还不及发生过的万分之一。说到杀人,我可不敢。
答:我敢不敢?应该是敢的吧,只要自己没有危险就敢。但怎么会没有危险呢?所以要用卑劣手段。
关于作品
问:根源的世界的力量在语言和心理学领域里已得到很大的发挥,那种精致的建筑真令人感叹不已。我第一次接触你的《黄泥街》时,真是非常欣喜,立刻就有了写的冲动。《黄泥街》是什么呢?不就是那种境界快要出现时的前奏吗?在《黄泥街》里,从空白中说出第一个词,造出第一个东西的野心已初现端倪。真让人抑制不住的兴奋!新小说就是这种有野心的小说,我的评论所做的就是将这种东西揭示出来,否则就只是社会学层面上的批评了。王子光这个人物是修改中出现的吗?
答:是小说写到大约一半时跳出来的。大约是隐藏得很深的那种东西终于按捺不住要跳出来造反了。我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既有的安排被打乱,情节全都不了了之了。这部小说有很多地方很幼稚,因为是第一部吧。
问:这个王子光真微妙,他在小说中是一个灰色的影子,这个影子又是一个核心人物,他生出一切,也许真的是第一道“光”。这种事是如何开始的,真难以想象。
答:你写的《试论<黄泥街>》我读起来很费力,大约同你读我的小说同样费力吧,当然也很兴奋。看见自己发出的信息转化成新的信息,这是最高的享受。整篇文章都是关于语言的根源性的描述,我不太熟悉那种描述,但还是可以领悟。在国内,还很少有人读《黄泥街》读到这个层次上,你不写这篇文章,我也没意识到。我记得我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对自己写下的句子十分厌倦,想要“摆脱”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这个时候,没有面貌,身份不明,处在有与无之间却又不知为什么给人强烈感觉的这个人物“王子光”就出现了。
问:这就是混沌中的第一个词吧。是从那一刻开始,属于残雪的黑夜的讲述就真正实现了吧。那也是你同所谓“现实”决裂的瞬间。你所做的,就是跨越鸿沟,模糊界限,让人想起人“本来”的样子。我很喜欢小说里这样的情节:齐婆为了防贼在门框上吊一大壶滚烫的开水,一开门,开水冲她倒下来,把她自己烫伤了。这不正是发生在语言世界里的事吗?小说里所有的事都令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