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样争当百年内可能出现的大文学家(第2/5页)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德高望重的中年专家提出的这七个条件看起来平常,可细细一回忆、一分析,在我们这个民族中间,从古到今,符合这七个条件的,竟然找不出一个人。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更可悲的是我们的专家还一再放宽了条件,只要求四五门外语,不要地方语,只要求懂得哲学和数理化,并不苛求大家精通这几门功课,分数也只要上高考线就成了。这都是从现实出发作出的合乎情理的规定。从专家的规定联系到我们的实际情况,得出颓废的结论是必然的了,除非出现奇迹,而奇迹也是有可能出现的。一种民族文化,倘若从未产生过大文学家和大思想家,要想发扬光大恐怕是不容易的。这样,摆在我们青年文学家面前的当务之急,便是进行一次殊死的突破了。既然希望还在,就绝不能放弃努力。目标是很明显的:搞主题宏大的史诗,将深奥的哲理和切身的体会贯穿于其中,以振聋发聩、催人泪下,使人进入长时期的深刻反思为手段,达到教育人、净化人的心灵的目的。谁符合了以上七个条件,又搞出了这种伟大的史诗,他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文学家。只要百年内果然出了一个这样的人物,我们这个民族也就好办了,我们灿烂的文化将发扬光大、永垂不朽。
中年专家的调子虽然低沉了一点,但还是给了我们大家一线希望。只要我们一鼓作气,置个人生死于度外,昏天黑地地学习,昏天黑地地写作,生活经历不够的人赶紧下决心跑到少数民族地区呆几年,我们这些人当中,包括我本人,总会有一个攀上那灿烂的宝座,其余攀不上的人也分享了奋斗的乐趣。用心良苦的专家还照顾到我们的具体国情,在各方面都作出了适当的通融,可见他本人实在是时代的精英,新思潮的代表人物。要是来了一个守旧的顽固派,非得要求我们出国去精通每一种地方语和土语,哲学与数理化也非得打满分,住茅棚子还不行,要住到山上的崖洞里去,那就是明摆着的坑人,谁也达不到他们的要求。
世事变化无常。就在本人与大家一道,学得个昏天黑地,写得个昏天黑地,并暗暗地抱着一线希望的时候,如晴天一声霹雳,又有另一位不太老的专家将一种最新的论点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了,他的论点的核心即是说本国在近几代出不了大文学家,即使勉强出一个的话也只能是不够大的,中不溜的,他列举了从古到今的种种例子说明这个论点,十分冷静、十分雄辩,结论却是令人沮丧的。他又说:“我们正经历着一个新时期,可惜在众多的新人作品中,至今没有一部作品在中年专家提出的七条标准上超过先辈的水平,现在的青年文学家,恐怕只有默默地充当泥土,才能期望数百年后从这土壤中长出茂盛的大树来。土地一年比一年瘠薄,先前还长过野草,现在只能长些藓苔之类了。牺牲自己充当泥土吧,不然灭顶之灾就要来啦!”报纸一出来,青年文学家们立刻乱了阵脚,大家不学也不写了,现在搞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人生是多么的空虚和烦恼啊!活在这世界上是一件多么无可奈何的事啊!然而又谁也不愿意充当泥土,个个都想长成大树,至少也要长成灌木。矛盾肯定无法解决,民族文化必定灭亡,本人的野心眼看不能得逞。每日里与同行们于街上相遇,皆不议论文学之事,顾左右而言他,神思恍惚。偶有少年气盛者谈起创作来,众人一致鄙薄。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文学正处在一个低谷时代,这是由我们这个不幸的种族所决定的,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昏头昏脑地过了些日子,忽然有一天,同行们的观点全都改变了。他们觉得还是这位不太老的专家的论点好,并且高级。自己当不到大文学家不要紧,万一被别人当了去,尤其是不够格的人当了去,那可怎么向人民大众作交待呀?大家都是在一个地方土生土长,平起平坐,现在忽然钻出一个家伙,一下子就冒起尖来,谁受得了这个打击呢?他要冒了尖,我们还算什么东西?他果然冒了尖,会将我们置于何种地位?
女士们,先生们,不太老的专家发表文章后,除了本人还暗暗地怀着想当大文学家的念头,决心看准时机,东山再起之外,同行们是全都改变初衷了,他们敷衍着写出一些作品,似乎都将这事忘记了,他们甚至不再承认自己是文学家,而自称为“教育工作者”。不过,有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高级的策略呢?表面上的清淡和超脱,是不是隐藏了狐狸的企图呢?对于专家们的论断,他们是否心服口服?这一切全不得而知,要由历史来作结论。不太老的专家作出了这样一个假设,并将这个假设公之于众。他说我们是白天里故意装出胸无大志的模样,一到夜半无人,便纷纷躲在小屋里发奋钻研各门功课,或者虚晃一枪不知去向,后又到了少数民族地区,出生入死,沐浴着生命之光,从而生出了部分崇高的悲壮感。他说这个假设是完全可以变为现实的,这也正是他本人的期望。这不正是决心充当泥土的表现吗?要是这样干的人越来越多的话,文学的繁荣还会要很久吗?到了那一天,他本人是可以考虑放宽尺度,对他的理论加以修改的。理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它要由实践来加以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