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样争当百年内可能出现的大文学家(第4/5页)

他们弓着背在低矮的茅屋里踱了几圈之后,走到门外,抬头眼望苍茫的暮色,满腔忧愤意识,后来他们又各自沉浸在哲学的玄想中,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我这次不知趣的拜访就这样结束了。本人回到家中,心中忽然产生了一股逆反情绪,我想:他们凭什么给我增加三个黑圈,这么快就判了我的死刑呢?这不是意气用事吗?再说他们还根本没有调查我的情况,完全不知道我的哲学和外语学到了什么程度,在一百年尚未过完之际,也无法看出我的作品影响的深度和广度,他们凭什么如此武断地下结论?莫非他们成了算命先生了吗?本人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即提笔写文章向三位专家挑战,解一解心头的郁闷之气。这个时候我的表弟进来了,他也是一位文学家,文坛上知名的后起之秀,哲学、古典文学和外语都有本科文凭,目前又在某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即将毕业,业余时间还学数理化,为了事业,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还是独身。表弟一坐下就垂着头大声叹气,叹了大约十分钟,抬起头,眼神黯淡地问我可曾读过报纸否,不等我回答又大叫完蛋了,活不成了什么的,还说什么我居然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他觉得实在惊奇,他想不出我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这件事太不符合常理了。

“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狠狠地朝地下吐了一口痰,“喂?我老实告诉你,你我都没希望啦!”

我耐心地安慰他说,不要急,还有几十年时间呢,这种事,不是两三个人下得了结论的,来日方长,历史自会作出结论。他反驳我说,再过几十年,他们三位专家肯定还健在,其中那位中年的专家保养得极好,据说对营养学很有研究,说不定他会死在我俩的后头。只要他不死,结论就总是由他来下,而不是由我们来下。说到底,我们总不能自封为大文学家吧?这不令人笑掉大牙吗?再说今日报上登出的那些候选名单中排除了他,就影响了他在大学里拿学位,拿不到学位,前途就更加无望。候选人都没挨上边,又拿不到学位,还搞什么文学呢?先前还抱着希望,有一个奋斗目标,现在他成了什么人啦?他落到这种地步都是受了我的牵连,谁叫我自以为是,与专家作对,想走什么捷径,现在可弄得好:死路一条!假如不是我捣乱,他早上了候选名单,他能肯定自己是前几名,因为国人早就承认了他是最有希望的种子选手。

本人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判了死刑,当不成大作家了。尽管本人也想反抗,但又知道那是毫无用处的。一个大文学家,总得有自己的读者群,哪怕这读者群只有两三个人。而在我们这里,每一位读者都是专家们的贴心人、好朋友,他们永远坚定地站在专家们一边,同呼吸共命运。所以只要被专家否定了,一个人的艺术生命就算完了,没有一位读者再来读你的作品。表弟说得对,这就是与专家作对的下场,这就是狂妄自大的结局。文艺界的同僚们谈论起本人来,开始使用这样的称呼了——“那只猴子”,“那把扫帚”,“那位卖烧饼的”等等。没有人记得我也曾经是最有希望的种子选手,也曾参加过高考和智力竞赛,成绩不怎么坏。他们还惊讶地睁大眼睛,做出努力回忆的模样说道:“这家伙是怎么钻进我们的队伍里来的?我们怎么会疏忽到这种地步,让这样一个势利小人在我们这里得志呢?”说到读者,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我这个人的存在,却偏偏牢牢记得我对三位专家的那次拜访,他们将专家们制定的那张图表称之为“在重重压力下诞生的纲领性文件”,用一种神秘的表情讲述那三个人在茅屋里制造图表的情形。提到他们的工作是如何被一个破门而入的暴徒打断,然后他们又如何临危不惧,赶走了暴徒,制定了文学发展的大方向,开创了文学史上的一个新纪元。

本人被排除在外之后,仍然关心着文学发展的前途。由报纸上所公布的最新候选人名单上得知,专家们已经将候选人的年龄放宽到六十九岁了。据他们说,如今的医学是如此的发达,各种延年益寿的秘方不断发现,只要保养得当,要活一百岁以上是毫不费力的,按一百岁计算,六十九岁完全可算是中年,而现在三十几岁的人就只能算是儿童。相形之下,还是六七十岁这一辈的人更为稳健、成熟,根基也更深,修养更高。只要他们注意身体,活到一百岁以上,是有一线希望从他们当中产生大文学家的,当然这并不排除三十几岁的人当中产生的可能性,但三十几岁的人也要注意身体,因为活得越久可能性就越大。放宽年龄的政策使得文艺界的同僚们皆大欢喜,现在老一辈与少一辈的文学家是紧紧地携起手来了,他们相互尊重,取长补短,青年文学家钦佩老文学家的学识,老文学家赞扬青年们的朝气,一派和谐宽松友爱的气氛,令人感动,给人以鼓舞。在这种友好气氛中,本人的问题承蒙一位慈爱的老专家关怀,又被重新提了出来,经过专家委员会的反复讨论研究,大家作出决议:只要本人去掉一些虚荣心,不千方百计突出自己,把性情放平和一些,宏观地看待很多问题,他们会要重新考虑本人的问题的。他们要求本人要不断地向中年专家请教,向不太老的专家交心,至于写出的文章,则要求每一篇都花样翻新,调子绝然相异,比如今天用电报似的短句,明天就用不打标点的长句,今天写一只狗,明天就写一首诗,等等,使人有一种新鲜感,不断产生阅读的冲动。做到了这几点,同时又学好了外语和哲学,注意了身体的锻炼和营养的补充,他们全体打算在下一批评选候选人的时候添上本人的名字。这个消息是由我的表弟通知我的,他来的那天,喜气洋洋,告诉我他已经“挤进去了”,并且很快就要拿到学位,一旦拿到学位,他就占了绝对优势。当然,还有一件事他感到担心。我问他是什么事,他说他患有慢性肝病,这对他的寿命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万一活不到那一天,一切全是空谈。我说,凡事都有很多可能性,人的寿命固然自己无法预料,但专家们的意见也不是不可改变的。对于我,他们不是已经改变过一回了吗?也许他们在表弟还健在时便破格宣布他为大文学家,或者他们自己得了急病,在临死前承认他为大文学家,这样的情况都是可能出现的。说到我,我并不希望他们来这一手,因为我自己也想去占那个宝座。我虽然没有学位,可也没有任何慢性疾病,按常规判断,我肯定比表弟活得久。为了确保长寿,我打算每天坚持锻炼,吃大量的补药,只要有钱就吃,将好一点的衣服和家具全部变卖,吃到肚子里去。听了我这种硬邦邦的宣言,表弟非常气愤,扬言他要去专家委员会游说,让他们在候选人的条件当中增设学位一项,他认为自己是完全有把握成功的。据他摸底,每一位专家本人都是有学位的,一半以上在名牌大学毕业,他们是用非常纯正的理论来武装自己的头脑的。现在历史赋予他们重任,让他们来担任培养未来的大文学家的工作,正是他们的学识发挥威力的时候,难道他们倒要抛弃了自己几十年努力获得的成果,去搞某些歪门邪道?表弟进行了一系列的推理之后,越想越乐观,他知道在我们这些人中间,他是唯一获得学位的人,他的游说要是成功,就等于是登上了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