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者(第2/4页)

“我们一道来分析一下。”她说,随手打开了灯。他不敢在刺眼的灯光下看她,于是紧闭着双目,转过身去面朝墙壁。

“你一次也没有认出我来吗?”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脊继续说,“你认为那很难吗?那其实并不难啊!你知道我的左耳下方有一颗小痣,为什么你忘了翻看他们的耳朵呢?一共才五十三个人,而你整整耽搁了一夜。自从上次分手以后,我就知道你会去那种地方。可以说,你一生下来便在找那个人,年轻时你自己不知道罢了。下一次,你一定不要忘了翻看那些耳朵。”

车站的大钟敲响九点时他醒来了,听见她在房里不断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用力睁开眼一看,原来她又在糊牛皮纸。一条长腿跨在桌上,另一条搭在窗台上,肩头一耸一耸的,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她没有回头就知道他醒来了,用力一跳跳到床上,然后又从他身上滚过去,滚到了地板上,悄悄地爬到门边开了门,消失在黑暗中。

等待是难熬的,尤其并不是那种指日可待的等待更是如此。后来那些冗长的日子里,他倒也充分领略了牛皮纸的好处。有时一连好久不出门,在黑暗中就根本记不清过了多少天了,再说把门关上,仅仅呼吸着他俩的气息,也使他沉静起来,所以那些牛皮纸就留在了窗子和门上。而他,就想象自己成了一只鼹鼠。偶尔突发奇想,拨开牛皮纸看看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总要吓一大跳,心脏“怦怦”跳个不止。他只在深夜出门,当车站大钟敲响十二点,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的时候。

于是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他参与了谋杀。他是用一把水果刀,与另外一个高大的蒙面人合伙干的。就在他公寓的楼底下,那人给了老头一棍,在他慢慢倒下去时,他便冲上前去,在他左胸心脏所在的位置刺了一刀,刀子拔不出来了。老头胸口带着刀子,口里叽哩咕噜地说了些什么,他却在急急忙忙地翻看他的耳朵。毫无疑问,左耳下面是有颗痣,一滴血从那痣上进了出来。蒙面大汉吆喝一声,一把推开他,扛起老头的尸体大踏步地向河边走去,剩下他一人站在原地发呆。

“你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蒙面人在他身后取笑地说,“你想寻找一种依据,有人告诉了你某种方法,但那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种事我见过很多,不要相信任何人的办法,如果你经常干你就习惯了。”

这件事让他失魂落魄了好久。

凌晨回到寓所里,穿过那长长的黑洞洞的走廊时,他总是屏住气细听,期望她从藏身的角落里跳出来,然而每次都落空了。她已经有三个月不来他的公寓了,他知道她随随便便的脾气,所以这一次也许是忘记了。他越来越小心翼翼地开门和关门,想要长时期地将她的气息保留在屋内,那气息中夹杂了她的汗味,曾一度引起过他的不快。

一天夜里他刚睡下,有人清晰地在窗玻璃上敲了三下,他跳起来去开窗,但窗外只有风在刮。这时他想起他住的是十层楼,窗子外面是绝不可能悬着一个人的。在那一刹那,他的脑子里闪现出那只三角形,边缘发出红色的光,“嗡嗡”地叫着,她却意外地并未出现。

最后那几天的等待充满了仇恨。他将牛皮纸全部撕掉,将窗玻璃砸碎,并将她留下了指甲痕迹的纸张揉成团,将他和她睡过的床拆掉,然后出了门,在清晨沿那条河,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蓦地,他看见她站在一艘满载旅客的轮船上,一条长腿跨在甲板的栏杆上,破旧的衣服被风吹得向后飘起来,她正凝视着河水。后来她看见了他,茫然地笑着,指一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一指河流。他不懂她的意思,又为了这不懂而异常烦恼,于是只好徒然地疯狂招手,随轮船沿河岸死命地跑,完全是一副自不量力的样子。轮船渐渐远去,甲板上的她走进船舱去了,汽笛邪恶地鸣叫了两声。

他停了下来。这艘船是回到这个城市,还是从这个城市离去?他用双手抱住头想了又想,最后觉得自己应该去码头弄个清楚。船码头他去过几次,但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个方向了。他又记起他和她在深夜曾讨论过这个问题,她坚持说这是一个永远得不到解答的难题,她说这话的时候,就用自己的手掌做成一艘船,在他眼前驶来驶去的,口里还发出“呜呜”的汽笛声,和他刚听到的那两声没什么两样。这样看起来,他就不应当去轮船码头,而应当去随便某个地方。对,就去他和她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公园,那片草地的围栏边,他发现她坐在空气中的那个地方。当时他为这发现兴奋得要命,现在想来想去,却感到当时的情绪有些可疑的成分夹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