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者(第3/4页)
他整整走了一天,在路边随便吃了两个面包和一个冰淇淋,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才进了公园。公园里有了很大的改变,他认不出那片草地了。也许,根本没有草地,也没有花坛和树林了。到处都是那种一模一样的矮木房,房门紧闭,每一间里面都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说同样的话。房子与房子之间只留下很狭窄的过道,一不小心就擦着了又湿又脏的砖墙。他在里面转来转去,听见所有那些“叽叽喳喳”的、单一的说话声在寂静的夜空上升着,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他头顶翻腾。
终于有一间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黑影。他连忙迎上去,是他认识的公园巡夜的老头,样子已经老了很多。他向他询问先前的草地在哪个方向,要怎样才能走出这一片房屋。
“你找不到,也走不出去,因为现在是夜里。”他猜到他在有点鄙夷地笑他,“在夜里,所有的东西看起来全是一模一样,你多来几次就体会出来了。此地已经多年没有游客了,因为太单调。也许,你是多年来唯一来这里的游客,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用,你呆不下去的。我要进去了,我不能在外面站得太久。”他“吱呀”一声关上了门,熄掉了屋内的灯。一瞬间,所有的小木屋内都熄灯了,谈话声也停止了。周围黑糊糊的,只有些影影绰绰的屋顶的轮廓。他摸索着,贴着那些砖墙走。“这里太单调,容易分散注意力,请留神。”巡夜的老头说,但看不见他在什么地方。然而他的话却使他平静下来了。站了一会儿,扫视着眼前这些影影绰绰的黑蘑菇,他觉得自己该回公寓去了,是时候了。
这一次,她正在公寓的大门口等他。她在黎明的晨曦中微笑着,像一片树叶一样新鲜。
“我又去了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真奇怪啊,原来那里是一个采石场,可我记得的要丰富得多。”他说,觉得一些水泡正在肺里往上升。“我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原来对我有决定性的影响。”
“没有任何单独的一件事会对你有决定意义。”她说。
门被吹开了,风从破碎的玻璃窗外刮进来,她“扑哧”一笑,捡了一块大一点的碎玻璃朝着阳光看起来,那玻璃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头,一滴一滴的血落在另外几块玻璃上头,阳光照着,分外鲜艳。
“也用不着常去那公园或采石场,我们只是偶然在那里遇见过。你只要心中想着一个地方,那地方就会成为你的归宿。”她一边将割破的手指放进口里用力吸吮,一边含糊地说,“就是这么回事嘛。”说完就吐出一大口鲜血,弄得满屋子血腥味。指头还在滴血,她忽然又说,“我要走了。”转身走出门外,一阵风似的下楼去了。走廊里留下一路血迹。
他回到屋里,用牛皮纸重新糊好窗户,把拆开的床接好,躺了下来,在浓烈的血腥味中想心事。
他想到他们初相识的那会儿,她是多么的生气勃勃,耽于幻想,日日求新而又乐此不疲。有一回,他俩甚至爬到市商业大楼顶上,朝下面人群密集的地方扔了一包垃圾,下楼时“咯咯”笑个不停。这种事现在回忆起来十分淡漠,但当时确实是其乐无穷。分别的时候也常有,但每一次都怀着希望和憧憬,没有现在这种急躁和仇恨。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变得这么阴沉而刻板,对于他耿耿于怀的事又采取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了呢?他还曾经认为她是一位热心肠的女人呢。起先他以为她厌倦了,不会再来了。但她仍然隔一段时间又来了,也许隔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但并没有一去不回头。今天早上,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笑,他还怀疑她已经不会笑了呢。
睡着以前他又挣扎着走到窗口,揭起牛皮纸朝下看了几眼。他看见她站在街上的南食店门口,举着那只受伤的手。她也看见了他,于是用另一只好手指了指自己的脚,又点了点头。他不明白她的手势的意思,每次都不能,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十分沮丧,他就带着沮丧的心情睡着了,居然睡得很沉。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墙上有许多血的指痕,这是她昨天涂上去的,当时他没有注意到,过了一天,血迹已略带黑色了,就仿佛墙上爬了许多条蚂蟥一样,弄得人不能心安。看着这些蚂蟥——她的杰作,他想起她总是和他作对,又总是神出鬼没的,根本无法预料她下一分钟里面要干什么。她背对着他,冲着墙壁发狠地说:“像我这种人最好隐藏起来,免得人人见了都心烦。”他扳转她的脸,看见那脸上的表情就如被追击的小鹿一样。那一次,他几乎感动得哭出了声;那一次,他们形影不离地在一起呆了三天。每天傍晚,他们都打开窗子站在窗台上看日落,紧紧地偎依着,彼此交换着呼吸。她还调皮地往空中跳,每次他都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拖住她。她在短短的三天里忘了牛皮纸什么的,跳上跳下,说些疯话。也许因为当时两人都年轻,又被由怜悯引发的激情冲昏了头,那是她呆得最长的一次。长得甚至使他产生了这样的幻觉,好像她要永久呆下去了,结果当然不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