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7/23页)

夜幕降临了,我和胖子走到外面去,风很紧,眼前飘过一些奶油色的幻影,我们瑟缩着,彼此看不见对方。我并没有把我要说的故事讲出来,我绕来绕去,永远没法接近实质,只要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在讲一件编造出来的事,而不是那件事,讲话的目的是引起别人注意。说穿了我根本不打算讲一件什么事,只不过是要弄出一些噪音罢了。从前有一个时候,我倒是很有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的,我解剖过癞蛤蟆,将其内脏一件一件摆在桌上,还有那些小疙瘩,也一一用小刀挑破。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弄出各种噪音,这种噪音和老鼠的噪音大不相同。比如夏天的中午,我们坐在家里,周围很寂静,和我结婚的那家伙忽然弄出“嘣!”的一声响,原来是她乳罩上的勾扣跳出来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这和老鼠不一样。她大功告成之后就告诉我,说她只要一静下来就会闻见她过世的母亲的头发气味。油灯在庙里炸响着,放爆竹似的,很热闹,胖女人咕噜了几句,忽然说起她想到湖里去。湖很深,但她可以一直走下去,她早巳学会了在水中呼吸,她喜爱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只有看见周围晃荡着黑影,水泡一个又一个地上升,倦意才会袭来。”她说着就蹒跚地消失在黑夜里,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在什么地方叫卖槟榔,声音断断续续,咬着舌头似的。我忽然感到这个庙,我是进不去了,我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根本找不到入口,我又绕了一圈,一块砖一块砖摸过去的,还是找不到。细细听来,里面有人语声和油灯炸响的声音,我不甘心,再绕了一圈,也许是两圈或三圈,反正也没法判定,围墙以它的坚实的冰冷嘲弄我发抖的指头。在这种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理想角色,同时又想到对于里面这伙人来说,我的任何身份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将我的变化视同儿戏,一直称我为“卖大碗茶的角色”。看来我要绕这潮湿的砖墙转到天亮去了,我从小有一种钻牛角尖的脾气,喜欢将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进行到底……

我明白过来,我只能是一个收买旧钢笔的。即使我用尽全力弄出种种的噪音,或者一天扮演一个角色,不断地变换嗓音,或化妆,或披麻袋,或扮演跛足者,或吞吃生蛇,他们仍然无动于衷,关键是他们根本不大看得见我。他们在蒸气里头忙碌着,洗头呀,砸核桃呀,修脚趾甲呀,捣鼠洞呀,搭阁楼呀什么的,满身大汗。那一次我在冷水里头呆了那么久,引起了老太婆的注意,但她注意的不是我,她对我这个人毫无兴趣,她注意的是我那块怀表,她想骗去送给她妹妹,她千方百计向我证明,怀表一落进水池就彻底毁坏了。不管我冷得发抖,她扼着我的脖子非要我答应放弃怀表不可。“你要它有什么用?你没地方挂,因为你根本没有一个身体。而我,我可以将它好好地挂在脖子上。”她横蛮地说。“他呀,他是一股阴风。”和我结婚的那家伙断然下了结论,“我半夜里伸手往他睡的那边一探,手指立刻冻硬了。床上什么也没有。一个东西在房里飘飘荡荡,大群的灰鸽在地上寻食。”我总是在太阳天改变主意,我认为那种天气于我十分有利。虽然打不开眼皮,虽然尿胀,我兴之所至总有些新想法,总在干着一些事,我干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角色。我已经好久好久什么也不干了,因为好久以来就不出太阳。现在耳边再没有太阳那种明朗的锐叫,南风也不再轰响,只有鸽子们窸窸窣窣,有猝不及防的陷阱。我被他们遗忘了,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明天天一亮我要把屋顶的瓦捅它个稀巴烂,我还要将走廊里的那匹豹子放出去咬人,这使我自己觉得在扮演一个勇士的角色……

四 母亲的呓语

我走进太阳里面去过一次。那是一天中午午睡醒来,房间里充满了蚕豆花的香味,这香味引来了一对蝴蝶,飞上飞下。我一摸脑袋,它就像报警器一样大放怪声,还射出一种金属的白光。我的儿子大喊大叫,推推搡搡让我上外面去。“外面正出太阳,野兔子在黏土上奔跑,树叶透着鲜味……”他引诱我说。我捂着头走出门,阳光似乎是一条一条的,像蛇一样钻来钻去。我记得我走过了一段石板路,一块一块的石板很烫,鞋底都被烧焦了。只要我抬一抬眼,就看见那座起火的塔。塔很高,顶上面有一个窗子,有一个人在窗台上试验小小的太阳灶,大火烧着了他的衣服。在塔后面,苍穹红通通。我磕磕绊绊地跑起来,我记忆中前面有个小树林。“何必跑,也许是个幻影,林子里那一大群一大群的野兔,随时都有可能绊着你。哼!”儿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瞪着两颗血红的眼珠。我很热,塔还在燃烧,晃动的火舌舔着了我的眉毛。逃跑的确是徒劳的,因为地平线伸展得很远,视野以内全是滚烫的石板。的确有野兔,但全是那种不真实的火红色的兔子,且听不到奔跑的脚步声。现在看得清了,阳光是一条一条的赤色小蛇,动不动就从胯间钻过,蛇头上顶着一团刺目的火光,放眼看去,如满地流星。我的儿子对炎热无动于衷。人家告诉我他每天爬到塔顶去试验太阳灶,但那小子明明不是他。在家里的时候,他总埋怨我的眼珠色彩复杂,“很凶恶似的。”我的眼珠在阳光里究竟会反射出什么颜色来呢?我对这件事想了又想。在我的衣袋里面有一面小镜子,我掏出来一照,看见里面有个很大的E字,黑色的,翻来覆去都是这个字。镜子里怎么会照出E字来呢?但我记得那么清,我照过不下三十次了,只要在太阳里,每次都是那个E。除非在屋里,很阴冷,将镜子摆在桌子上,映出来的才是我那呆板浮肿的脸相。阳光一从我胯下钻过,我总要失落一些东西。有时是一个皮夹,黑色的,有时又是一朵旧扣花。那种情形里我往往随手抓住迎面碰到的一个人汇起报来,我说起话来,就仿佛很流利似的。那人手执钢笔和笔记本,一一记下我所说的,严肃得很,还用手不时挡开阳光,向我提出那种正式公文似的问题:病毒性感冒将引起哪几种并发症?他这一问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变得更兴奋,更健谈,我生怕他听不完我的话就离开,甚至伸手揪住他的胸口,咄咄逼人。那人也并不躲开,只是一刻比一刻变得面容模糊,身体轻飘起来。我明知大事不好,依旧放机枪似的讲话,讲完后抬起头来,只觉得眼珠里满是五颜六色的东西,面部表情大概也是凶神恶煞的,心里又懊恼,又惶惶然。这些人,为什么每次都带得有钢笔和一个记录本,这是一件深奥莫测的事。他们的脸色都很油润,而且都能轻而易举地用一只薄而窄的手掌挡开太阳光,并且都会在感情冲动的关键时刻立即隐退,分明是要摆脱干系。那时他们很谦虚地笑一笑,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摆脱干系这件事也很微妙:他们要摆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干系?又是怎样凭自觉领悟到这种干系的?我努力迎合他们,他们却始终将我看成异己分子。当我在屋里眼光焦躁不安,过于急切地寻找丢失的那些东西时,我的女儿往往重重设防,使我沮丧不已。她或者干脆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说:“我有个朋友做了一个套子把自己套起来,像蚕子的茧似的,一直到最后的日子,连掉下的皮屑都好好的在里面,也不用担心太阳。哪里有遗失这码子事呢,都是寻开心的呢。”直说得我面红耳赤。我出去时总躲着她,小心翼翼,起先我从窗口溜走,后来我连屋也不归了,就沿街溜达。夜很长,很空虚,我非在下一次找人谈谈梧桐树不可,我一定要很灵巧地抓住一个人就谈起来,那株梧桐树很高,很直,在紫红的天空里,叶片哗啦啦哗啦啦地大喊大叫,强调什么似的。只要我提到有棵会喊叫的树,女儿就说是马蜂窝,还说我的眼有问题。从她出生那天起,这颗树就死掉了,我能证实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