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8/23页)

我打起精神去看过从前的屋子,我是等到深更半夜才出走的。蹚过那些快要干涸的水潭时,腿上巴满了蚂蟥。那地方曾经成了采石场,后来又废弃了,一堆堆码得很高的大石头梦一般矗立在那里,没有月亮,万籁俱寂,我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得双腿发抖。什么东西“咔嚓”一响,原来是只打火机,一个短小的独腿人在这空旷的场地里吸烟,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他就不见了。我推了一推,一堆大石块颓然倒下,山崩地裂似的。

昨夜又看见了那匹骆驼。那时它很高,金光闪闪,我骑上它,在城市的大道上走,飘逸得很。后来到了家,它就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怎么哄也无济于事。“告诉它地上很脏,它把自己的肚皮弄脏了。”儿子一本正经地说。骆驼听见了他的话,果然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在我们窗子外面纹丝不动地站了整整一夜。我和儿子彻夜不安,紧张地小声商量着该用什么来喂它,以及如何处理粪便等等。天一亮,骆驼就动弹起来,先是咬窗棂,然后探进头来看了一看,突然它缩回去,径直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掉了。等我跑出去追赶时,它已经无影无踪了。“你从哪里找到它?”儿子挑衅地、笑嘻嘻地问。“从来就有的东西嘛。”我显出落魄的形容,又开始用手指掏挖墙缝,落下的石灰纷纷掉在儿子的皮鞋上。他厌恶地蹬了蹬鞋面,拉长嗓音“哦——”了一声,说:“那么丢不了的,你放心,它出去散步罢了,跟你在一起它闷得慌吧?”那一向我每天在街上游荡,我暗暗怀着希望,东张西望,紧盯每一个北方口音的家伙,监视他们。儿子反复规劝我骆驼是丢不了的,不要在外面流窜了。“既然是从来就有的东西,怎么丢得了?”还说即使找到了,拿什么来喂的问题还根本没有着落。三女儿却始终望也不望我们,认定我们是在胡编滥造。她对着空中弹了弹手指说:“骆驼?哼!别把人笑坏!去问问别人吧,城里哪来这种货色?你把它拴在窗户下,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是条癞皮狗!我一朝窗外倒脏水,它就逃跑了。你倒说得神乎其神:骆驼!别骗人啦,要遭报应的!”但那千真万确是匹骆驼!绒毛金光灿烂,那么高,我也不知是怎么骑上去的,反正我一发现它,就在它背上了。三女儿是个俗气得要命的人,这种人怎么会相信奇迹呢?当我骑在那东西背上的时候,自己就仿佛趾高气扬似的,我甚至晃荡一条腿,来显示自己无所畏惧。我认为有很多人在观望,观望的人越多,我就越情绪高昂。在傍晚时分,黑色的小鸟若有所思地从我头顶擦过,暮霭灰而蓝,骆驼的脚步轻而软,就仿佛踩在一丛一丛的蘑菇上面,我尖叫起来,我想要别人注意这件事,我的声音回荡在空中。一个汉子蹲在地上砸碎一个瓦罐,对于我的喊叫漠然处之。我定睛一看,街道空空落落,原来并无一人观望。一个老妇探出头来倒了一盆脏水,但她根本没看见我。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误会,城里的人没见过这种动物,他们不习惯,因为内心的自大又不愿承认,这才装得若无其事的。要是他们终于承认了不容忽视的事实,要是我将骑在骆驼背上的美妙之处公之于众,那将是怎样一番情景呢?然而它是无影无踪了。现在在我女儿看起来,我就仿佛是一堆破布,不过是具有一种爱张扬的性情。所以当时我决定去找它。我有一面铜镜,是姥姥传给我的,姥姥说从镜子里望到底,可以看见一条火龙,我要带上镜子出远门。我记得它来的时候,儿子说:“告诉它地上很脏。”它马上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真是听话的畜牲。我把这个说给三女儿听,三女儿却硬说我在圆梦,因为我十年前就反复说过这件事,当时还作了一种奇怪的手势(说到这里她又将那个手势作给我看),她还记得说话时我背后的墙上出现一个红的火炬,耀人眼目。她这么一说,反把我弄糊涂了,三女儿最了不起的特长就是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让人丧失信心,自暴自弃。

三号的半夜听见三轮脚踏车从门口驶过。当时那只病耳正在流脓,怀疑听错了,因而扯掉棉球。脓水淌下来,一下就浸湿了左边的肩膀。“别开灯,惊走了鸽子。”儿子警告我。我看见他那猿猴一样的长臂从空中划过,他在打一套拳,口里咕噜着蜘蛛太猖狂,简直不像话。三轮脚踏车里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短小的独腿人,下巴上长了个大瘤子,他咳嗽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有一次,那辆车是从葡萄架下驶过去的,留下一个极长的影子。搬家是太频繁了,这些烂东烂西,究竟有何等惊人的价值,值得花这大的气力去搬动它们?(我还趁忙乱之机扔掉过一把茶壶),而关于骆驼这种正经大事,竟无人愿意正眼相看。我在马路上的时候,差一点声带都喊破了,定睛一看,只有几个极小的幻影一溜而过,也说不定连幻影都不是,只不过是阳光本身的把戏,远方的行人如木桩般笔直。家中的人津津有味于喂鸽子这种蠢举。鸽子半夜惊叫起来像要勾魂,满地都是它们的粪便,有时还钻进衣柜里,搞那种恐怖袭击。在白天里我问起鸽子的事,大家都正人君子,板着脸矢口否认。鸽子?哪来的鸽子?然后是鄙视的一笑。三女儿吊来的那家伙脚边放着一个大麻袋,里面有什么动物在动弹,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动物,我想装糊涂上去踩一脚,还没等我提起脚,就被儿子推倒在地,他们联成一气了呢。他凑着我的耳朵大声说话,明明以为我聋了:“外面野地里有红兔子,一棵水杉摇摇摆摆,你去,那里于你是适合的。”他认为我在家里过时了,是“破旧的老东西”。我的儿子理解我。他在十二岁那年搞了一面大镜子摆在我的床前,有模有样地告诉我:“妈妈,里面有怎样的一轮红日升起呀!”我明知他说谎还高兴得很,因为他说的都是我心里想的。“这并不是什么欺骗,她年轻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爆炸得厉害,留下了致命的疤痕。难道作为后代的我们,倒有理由去捉弄她?谁在黑地里不曾追逐过一片树叶,一条阳光来着?难道为了这个,我们倒忍心去戳穿她最后一丁点儿希望,让她成为一个乞丐吗?妈妈现在软弱得像个婴儿,我们一定得好好待她。”他讲得义愤填膺,眼里噙着一泡泪花,最后他表示要“坚决和老妈妈分忧解愁”“卫护她那残缺的灵魂”。后来三女儿告诉我,是儿子将骆驼“唆使”逃走的,他在天亮时,朝畜牲背上“扔了石块”。这件事我将信将疑,因为她有一种想挑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