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蒋晓云小说里的真情与假缘(第7/10页)
他痴痴望着她,听着她,脸上痒痒的,泪早爬满了一脸,身为男子汉能做的,只是忍住哽咽声。他的妻头都不抬,一样样事情替他盘算好,一样样事情数给他,他却只能坐着泪眼望她。
“秉德。”他的声音只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她却听见了,猛抬头,原来也早是一脸的泪。他忙过去蹲下握住她的手,她靠在他肩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终于还是她先开的口:“你路上要小心,不要挂记我和敏敏,等他一断奶,我们就会去找你。我一个女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真要逼得我急了,我——我也不会对不起——你,李子仁老婆——”
他摇着头,说不出话来;不走了,不走了,留下来,要死一起死!他做不了自己的主了,他要秉德留他。也许因为他自私,他希望她也自私。然而中国妇女的苦难都是自己来救,她不再多说什么,只走开去,在旁边面盆里打湿了一条毛巾给他揩脸。
“该走了。”他软弱地说。一面走过去看儿子。
“敏敏,敏敏。”他摸孩子的脸。索性把他抱起来:“来,爸爸端一泡尿。”
孩子熟睡得像一摊泥,头软软地垂在父亲的臂上。他捧着儿子,蹲在痰盂边。
“嘘——嘘——”悠长的凄凉的口哨声,唤出了徘徊在窗外黑里的千古伤心事。他的泪又滚滚而下,几滴落在那孩子的小毛头上,那孩子触动机关似的放了一点尿,了结了父亲的心事。
腋下夹着油纸伞,小小一个衣包,还是恨这些东西露形藏,可是秉德不由他,只说夜里没人会看见。她不能送他,恐怕连看着他远去都不能,两夫妇就在屋前道别了。近中秋了,月不圆却明,院里有桂花的香气,她站在门口,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像长长的白色流苏,就要拂到她脸上。他走得很快,临行只回了一次头,可是她那檐下暗影中蒙蒙的身形,那园中飘散的桂花香,就要跟着他去到天涯海角。他不得不走得疾,可是步子好重好重,只因这一步步远去的是他的妻、他的子、他自己一砖一木挣来的家。
敬远临别前为儿子“端一泡尿”,“悠长的凄凉的口哨声,唤出了徘徊在窗外黑里的千古伤心事”,真可谓是至情之文。那“几滴”眼泪、“一点尿”所包含的愁恨,我直觉比李后主“一江春水”所载的还要多。在张爱玲《秧歌》里,月香从上海回到村子的当口,她丈夫金根也在屋外给女儿阿招把尿。他看见月香提着灯笼走来,一紧张让孩子的尿“热呼呼地浇了他一脚”。“湿淋淋的”袜子,旋即“变成冰凉的,贴在脚背上”,给他“异样的感觉”,否则还不敢相信真的见到了久别的妻子。张爱玲写这样的情景,当然也是大手笔,但敬远为他儿子把尿,含义更为深长。
“宴之一”里的忠仆卢一鸣代表了传统社会另外一些美德。他是已故姚将军的手下人,姚将军带部队撤退到台湾的时候,他曾独自押着姚将军的箱笼“漂洋过海。……一个人守着姚先生的家当。码头上等船,家小在内地,来不及去接他们。怕瘪三抢,作息都在箱子上,那时候年轻身体好”。多少年后临死进医院之前,“不知怎么就想起他家乡的母亲和妻。他想这样多年,他们也许早不在了,现在正等着他去团圆呢。”但他自己十年来也早已同一个老太太式的黄嫂同居了,连姚太太也感到诧异。姚将军临死那一天,卢一鸣曾透露过,他同那“老太太”结合,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他们(可能指黄嫂的东家)叫我做做好事。”大丈夫受人之托,码头上守住箱笼,自己的母妻不带出来没有关系;同老太婆同居也没有关系。比起那些台湾当代青年来,为了自己的安全,连婚都不敢结,或者结了婚一肚子怨气,卢一鸣代表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古风”。
姚太太虽然心眼较小,在卢一鸣进医院之前,为他备一桌送别宴,把姚将军的故旧部下都请来。“宴之一”写请客这一天的事,但也把卢一鸣的一生都写进去了,姚家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了不少。这篇小说如同白先勇《台北人》里讲退伍老军人、将军之家的旧人的那几篇——《岁除》《思旧赋》《国葬》——对读,最有意思。蒋晓云并非出生于显赫之家,能写“宴之一”这类故事,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