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三部曲之一(第2/4页)
空气里还有清甜的草的腥气,阳光透过树影照在卢一鸣身上,疏疏地织出流丽的金缕。午饭后他穿起一条长裤,又坐回他的老地方。他不晓得自己坐了多久,也许打过一个盹儿,现在醒来了都不一定。宁生、台生早已收拾起走了,院子里蝉叫鸟鸣盈盈于耳。卢一鸣不言不动,呆望着一园青葱,忽然眼帘一合,默默流下了两行清泪。
“好久没用过这个大盘子底啰!”厨房里传来卢嫂尖锐的声音。六十几的老太太,声音倒回了头,有一种怪异的娇气,却又高昂急促,挟破竹之势——刺生生的教人听了不舒服。
“太太,好久没用过——”
“嗯,嗯。”姚太太漫声答应,其实心里不耐烦。这个卢嫂她并用不动,来家都十年了还是不亲。卢嫂喊她太太是跟进,那天卢一鸣带了回来,做的是片面介绍:“这个我们太太。”卢一鸣说。那个时候的卢嫂也就看了是个老太太了,卢一鸣跟这个女人的事,姚太太是听说过,看见这等样范,还是意外,乡里乡气的一身黑布褂裤,解放脚上黑布鞋子。壮壮硕硕好大一个身架子,却生着黄黑皮色的梭子脸,一个人这么头尾一收整个就像只橄榄。人家原来也说是要大卢一鸣上十岁,姚太太倒一直心存幻想,以为是个尚存风韵的小寡妇,没想到卢一鸣弄了个老太太回来了。当时也不好怎么见礼,乱着塞红包,连声说好,混充了过去,后来住下了,听见卢一鸣教小孩喊卢嫂,才能确定:因为这位老太太本是一个王家的黄嫂,又和卢一鸣没有正式结婚。
那年姚先生头次住院出来,中过风以后,很多事都不大理会了,每天姚太太陪着读读书,散散步。家里事情简单,姚太太辞了人,一切自己动手,就衣服包给人家洗。卢嫂来以后,卢一鸣请准姚太太,在厨房后面比齐院墙盖了一间小房子,隔成一房一厅,自做人家。姚太太托人荐他去林口美军单位厨房里做事。卢一鸣天天上下班,得空就自动帮忙,姚太太明里给的零用钱、赏金,他暗里时常贴了出来,买些苗木、肥料什么的。
先还姚太太看卢一鸣不在家,中饭喊了卢嫂一起吃。姚太太自己烧饭,卢嫂一旁走走看看,偶尔发表一点意见,不一定什么时候兴起,也插下手。姚太太见她不识大体,慢慢不太搭理她了,他们两人就在小厅里架起炉灶,和这边分了衅。
卢嫂小器而唠叨,又素来不知识相承情。她不满卢一鸣买了东西不报账,每次为了这个两人吵架打架,姚太太因为不在院子里费心,有什么添减,她简直是不晓得,听见看见他们打闹,都要不过意。卢一鸣又有时从班上捎回龙虾、牛排,姚太太不受他的不行,可是若先敬了姚太太,卢嫂就自己屋里摔盆敲碗大表不乐。这当然都是小事,姚太太本不至于计较,但是天长地久的旁边放着个人聒噪,却毕竟不是事。
“卢一鸣去了以后,好叫她走了。”姚太太心里想。他们手上很有点钱,她知道的。“——也不好怎么讲。生活不会成问题,麻烦的是她一个人……”她做粉蒸鱼,撕开一包蒸肉粉遍撒鱼身,又伸三根指头出去匀了一匀。才修的指甲,光闪闪的绛红蔻丹,腕上一只镶金翠玉镯子,透透绿,厨房里这许多年了,也还是只太太的手。
她拿起酱油瓶子——
“这个酱油呀,不能倒太多的啰!太太。”
“卢嫂。”姚太太放下瓶子,锵地镯子在瓶颈上敲了一响。“上次我跟刘太太打牌。”鱼盘子放到蒸锅里,尾巴太长,折一折。“她说王家听说这个情形——台生,台生。来,把锅子搬上去——要你以后回去。”姚太太走开去洗手。
姚太太很后悔,根本不急的,不想这就说出来了。她看卢嫂,老妇人一个人站在厨房中央,还是来时一式的打扮,也不特别显老,头发剪了,巴巴头改成齐耳的清汤挂面,朝后梳,乖乖地抿了一排小黑夹子,头发花麻麻的。
“毛头他们出去以后……”姚太太做起解释来。三个儿子,除了榕生工专毕业等服兵役,大的小的都在办手续准备留学。“这个房子太大了,收拾起来都累死人,我把光武新村的房子打算收回来,自己住,这边呢,地就值钱——”她说着猛地顿住,笑话,难道要一件件跟个下人招呼打尽。“我是不会勉强你啦,你知道我的个性从来不强迫别人。你本来一直跟着王家的,看卢一鸣怎么替你打算的好了。”姚太太忽然一阵气往上冲,主要气自己,行事太不漂亮:人还在呢,就要她走。其实没存心,要人说起来,还是刻薄,尤其卢一鸣对他们家这样。也气这个死老婆子,木着一张脸,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天晓得他们姚家亏待了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