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三部曲之一(第3/4页)
“妈,有客人来!”前面台生在大叫。
姚太太忙掠掠头发,快步迎了出去。
今天这请客虽然讲明是为卢一鸣,请的也就是姚先生的一些老部下:一则因为卢一鸣自己没什么社交,这些人虽称不上老友,起码都是旧识。二则要真是卢一鸣卢嫂自己的交情,姚太太怕还不以为就能上得了她的席面。
三个儿子上菜,男孩子掌勺不拿手,基本动作在姚太太调教下,倒都是训练有素。卢嫂坚持留在厨下照看,客人也没有携眷来的,席上只有姚太太一员女将。
“今天的菜都是我自己烧的,”不到馆子里叫菜,是特重姚太太自己的一番心意,所以绝不准卢一鸣帮忙。“来,尝尝看,尝尝看!”
宾客纷纷夸赞。
“馆子里一样!”
“真正家乡味道,姚太太还有这一手!”
饭厅里亮着琉璃流苏水晶灯,大理石台面的旋转餐桌搁久了,转起来隆隆生响。靠墙设有一小套客座,两椅一几,米色织锦缎的褥子泛着一点旧黄,茶几上有一只玻璃大果盆,养着三只寸来长的小乌龟,是台生一直放在大桌上的,临时才移了下来。客人都谨守着礼分,没有闹酒,小心地提起:
“总队长在唐山的时候……”
“当年在伏牛山……”
姚先生一张着戎装的遗照,饭厅正墙上挂着,有威仪的脸上,眼里嘴角仿佛有一丝神秘的笑意,居高望着这群人:他关爱过的,他们也没有忘记他。
今天的席次脱了姚太太的安排,因为卢一鸣上桌就占了下首不肯起身,其他的人不敢僭大位,让了半天还是姚太太的首席。姚太太几次给卢一鸣敬酒,看是很有几句话要说,她没有拿着太太的身份,可是忌讳太多,就只邀他:“来,卢一鸣,我敬你。”小小地抿一口酒。
卢一鸣今天很愉快,很感动。他喝了不少,大家都敬他,没有人记得他是个病人。不方便称呼,“来,敬你,”他们说,“先干为敬。”空杯子在他眼前一晃,斯文地收回去,轻轻地放下,夹两筷子菜,一点不告诉他敬酒的理由,又谨慎而尊敬地谈起总队长当年。
卢一鸣听他们讲话,插不上嘴,也不想。他们讲近一些,是更严肃的话题,关于他们老长官所治的学问:“后来那本《游击战的理论与方法》……”卢一鸣一抬头,墙上姚将军看到他了。
“这个——”卢一鸣站起来,坐久了一下子站直,竟然眼前发黑,“太太,”他定一定,端起酒杯,“各位长官……”他忽然觉得头晕。那年他独自押着箱笼漂洋过海,晕船。部队先走了,他不算队上的人,一个人守着姚先生的家当。码头上等船,家小在内地,来不及去接他们。怕瘪三抢,作息都在箱子上,那时候年轻身体好。
“卢一鸣。”姚太太执了杯喊他,他那样子不对劲。本来办好住院手续了,她要他缓两天,家里请次客。“坐下,坐下。”
“今天——”卢一鸣撑住桌子站稳。今天原没有他说话的地方,可是姚太太亲手治的一桌酒,他忽然地热泪上涌,哽咽再不能言。
“卢一鸣,卢一鸣。”姚太太也不禁鼻酸。她知道他好意,不能死在家里累她,自己找宁生陪了去办住院,晓得不几天了。“大家到台湾,都是一家人,从来不把你当外人看。你坐下,坐下。”
卢一鸣执拗地站着,渐渐啜泣起来,黑瘦面皮因为忍声而抽搐。他们都不懂他,他自己都不懂,他不怕死,可是着急,这就要去,话都不能讲清楚。
“有话坐下说,坐下说。”旁边人劝他。
他泪眼中望向身旁欠身拉扶他的人,他知道他有话说?
“我要——谢谢——太太——”他只好勉强地说了几个字,颤巍巍地举杯一饮而尽,呛到了,猛烈地咳嗽起来,扶住椅背弯下腰去咳,粗声地吸着气,脸涨成了紫黑。
厨下的人全跑了出来,卢嫂尖锐地叫喊了一声,宁生慌道:“我去叫车。”
“不碍事,呛到了,只是呛到了。”有人乱着解释。
卢一鸣慢慢顺过气来,疲倦而惭愧,脸色很坏。他们让他下去休息,松了一口气,原来也都很担心的。
卢一鸣回到他自己屋里,嫌卢嫂啰嗦赶了出去,也不让开灯,黑里躺着,床大房小,床尾挤着大柜,上面镶有一片狭长的镜子,微微反光。卢一鸣枕头垫得高,一直看见镜子里黑魆魆自己的影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他家乡的母亲和妻。他想这样多年,他们也许早不在了,现在正等着他去团圆呢。就这一念,他偷偷地笑了,却又马上撒泼似的哭出声来。孩子似的跟自己哭闹了一阵,床边上想摸条枕巾揩脸,带过来一个旅行袋,是收拾好的要带到医院去的应用对象,他轻抚着包包,心里平静下来,想起姚先生去的那个星期天:早上姚先生散步回来,坐在院子里休息,他献宝,摘了几个大梨子放在他椅旁的地下:“梨子。”姚先生微笑颔首,示意他坐。他就坐在他脚前的小板凳上,风很轻,带了香气,靠墙种的几棵玫瑰开了花,两个男人安安静静坐着。忽然卢嫂的声音后面爆竹似的炸开来,她在屋里讲电话,哇啦哇啦和她的朋友开始谈牌经。她吵了许久终于讲完了。又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