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3页)



最后一次,我是跟他儿子一同去的。铁匠看着儿子的眼神流露出无比的幸福,他儿子也告诉我,他跟父亲真正有血肉相连的感觉了。这天晚上,我就住在铁匠家里。早上,铁匠突然说话了。我睡得很沉,他摇醒了我。

问:“刀子还在你手上吗?”“天哪,”我说,“你说话了!找到了儿子,你又说话了。”铁匠说:“我不能说话,是受造了宝刀的过,我一说话,它就要伤害拿刀的人了。”我告诉他:“我的朋友已经带着这把刀远走高飞了。”他说:“没有人能比命运跑得更远。”离开铁匠,我马上就出发往那个城市去找刘晋藏了。我希望他已经把刀出手了,这样,他才不会为刀所伤。我想,他这半辈子,除了一些女人的青春肉体,也没有得到什么。我带上了所有储蓄,也带上了他留下来的所有的刀。我想自己也不会再回来了。走之前,我办好了离婚证,我把韩月的一份压在还放着她化妆品的梳妆台上,把钥匙交到她单位领导的手里,特别说明屋里的东西都是她的,我只取出了银行里的存款。这是我们俩最后一笔共同的积蓄了。说好是为孩子准备的教育基金。但我们没有孩子,现在又已分手了。

离开的那天早上下起了秋天里冰凉的细雨。这跟送别舅舅时不一样,这样的阴雨天,没有人会在我身影消失的地方看到彩虹。

两天汽车,到了省城,又是两天火车,我到了刘晋藏打电话的那个城市。我在每一个宾馆住一个晚上,为的是在旅客登记本上查找朋友的名字。在其中的三个宾馆,我查到过他的名字。但他都在我到达之前就离开了。其中,有两个宾馆他都没有结账。店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得出他名字的人就喜出望外,以为是替他付账的人来了。我只好亮亮随身的刀子,声称自己也是来追债务的,才得以脱身。

现金马上就要用完了。还没有刘晋藏的一点消息。

我在宾馆的文物商店前想出手一把刀子,都跟一个香港人谈好了价钱,却被便衣警察抓住了。在派出所里,他们叫我看管制刀具的文件。有那份文件,他们便有权没收我的刀子。

我说:“这是藏刀,我是藏族。”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又拿出一个文件,上面说,少数民族只有在本地才能佩带本民族的刀具,关于刘晋藏和宝刀,他们说,这样的事情真真假假,在这个城市里数都数不过来。他们叫我看了几张无名尸首的照片,每一张都模模糊糊,至少,我没有明白无误地认出朋友的脸。

当一个少数民族真好,不然他们不会当即就把我放了出来,只把刀子全部留下。警察打开一个带铁门的房间,扑面而来是一股铁锈味道,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子,可这些刀子,都非常像电视里登上审判台那些为了金钱、为了女人而杀人的罪犯一样,被某种病态的欲望匆匆造就,是铁皮或者猪皮的简陋刀鞘,嚣张而又粗糙的刀身,而我那些精致的刀子也沦落在了它们中间,我听见自己的心为之哭泣。

坐在宾馆柔软洁白的床上,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通,又拨了一个,还是不通,很久,我才想起,这是已经远离的小城的五位数的号码。我拨这个电话是在寻找自己。我没有找到。

于是,我改拨了一个八位数的号码,这才是眼下这个大城市的号码,第一个,通了没人接;第二个,忙音;第三个,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好,这里是某某咨询中心,请问先生有什么商务上的事情,我可以帮忙。”“请帮忙找我的朋友和一把宝刀。”对方用很职业的口吻平淡地说:“对不起,先生该打心理咨询热线。”我打开比砖头还厚的电话号码簿,恍然看见密密麻麻的电话线路布满地下,像一张布满触角的大网,但网上任何一只触角上都没有了我的朋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