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8/8页)
大凡野蛮未开化的人民,总以达到残忍目的算是一快乐。直到如今,所以有强奸的行为,也都只为人类的野蛮根性未退。下等娼窑,虽然不比强奸,但是人类的罪恶和残忍,实际上差不多在轮奸行为以上。可是人类的有权者和国家的法律,对于不常见的强奸和轮奸,虽然勉强规定几条法律,对于这公然以人肉为业,供给无量数的蛮民,每日到此实行强奸或轮奸的行为,不但不定出一种科罚,而反加以官许的形式,究竟法律是什么东西呢?道德又是怎样解释呢?社会上有好多事情,性质和行为原是一样的,可是一方为法律所不许,一方又为法律所优容,文明的法律,应当这样矛盾吗,应当这样不平吗?人类社会所以有这样的现象,还是不讲人权的结果。我们没有别的称谓,只好仍然加以野蛮的徽号。
伯雍最后又走到一块璃玻窗的前面,往里张时,只见屋里尤觉凄暗。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旁边坐着一个妇人,约在二十左右,穿着一身花道布的夹衣,正在那里掩面啼泣。她为什么哭?在伯雍固然一点也不明白。不过看那悲惨的背景,配上一个妓女在那里啼哭,内容的惨痛,也就不问可知了。因回过头来向从权说:“你认得这个妇人吗?你来看看,她为什么哭呢?”从权见说,就那块玻璃往里一看。少时,直起腰来,向伯雍道:“我认得她。她的男人叫王德,从前跟着一个营长当护兵,因为偷盗主人东西,被斥革了。这小子一点不务正,不但赌钱,还打吗啡,到了把老婆押在这里头了。至于他这老婆是怎来的,也不知道。大概也是拐来的。听说这妇人生意不甚佳,在这里头混事,多少也须有点运气才成呢。但是她哭的不知为什么。”伯雍说:“咱们进去坐一会儿。”从权见说,喊过一个人,叫把帘子打起。那妇人见有客进来,便不哭了,随手把那盏灯捻亮,只见她依然泪眼模糊。从权因打趣她道:“大嫂子,你哭什么,难道想起你的情人?”妇人道:“还想情人呢,都要死了!”说着由衣兜内,取出一包茶叶,教龟奴去泡茶。此时她的脸上,已露出一点喜容,不照方才那样哭丧着了。从权依然问她道:“你到底哭什么呢?我们在外面见你直哭,怪难受的,所以进来坐一坐。你做生意别哭呀!”妇人道:“怎能教人不哭呢?想起来真没个活头。这四等窑子,也不是谁与的。若在头二等,还可以彼此串屋子,我们便和囚犯一样,一出屋门,被警察看见还要罚。偏巧今天一个客也没有接,眼瞧着要落灯了,连灯油钱还没有着落。不睁眼的忘八,还要找我来要钱。一肚子的委屈,跟谁说去呢?所以越想越难受,不觉得哭起来。幸亏有你们二位,不然我今天就不能开张了。”伯雍见说,暗道:“听了这个妇人的言语,再证以方才那个妇人所说的话,凡是陷在此中的,不是因为男人养活不了,便是有一种无赖子男人,欲依赖老婆养活他,所以可怜的妇女,寻不出别的生路,只得飞蛾投火地,往这里硬跳。但是长此以往,北京社会究竟要成个什么东西呢?实在是不堪设想的事了。”
时间已然到了,表上的时针,催着伯雍得回去了。开了钱,遂和从权一同出门去了。到了街上,伯雍向从权说:“你家去吧。外面已然十二点多钟,我也该回去了。”从权道:“我送您到大街上,这里的道儿,您不大熟识,走错了倒麻烦了。”说着穿街越巷,经过好几条极黑暗的小胡同,才到了西珠市口大街。伯雍一见,脑子里清楚了,已然辨出东南西北,因向从权说:“你回去吧。这我就明白了,但是我跟你说的话,你便牢牢记着。你若照我的话去实行,你在这极黑暗地方,定然要放出一个光亮来。有许多可怜无告的女子,也能借看你这点光亮,得着她们吃饭的正途。你想想,我们方才所看见的现象,惨不惨?我们也是人类,我们看见她们因为自己没能力,社会国家又不替她们想法子,不得已坠落在这人肉市场里。我们应当对于她们表示一种同情,想法子救济她们。我们哪里还有心肠蹂躏作践她们。所以我劝你不必避艰难困苦,在这悲惨无人道的地方,独树一帜,渐渐改变一种劳工生活,这便是你终生不朽的事业。”从权见说,很入感290地向伯雍谢道:“先生的话,比金子值钱。无论怎样,我也要实行。好在你看得见我。”说罢向伯雍鞠了一躬,自去了。伯雍呆呆地看了他半天,见他渐渐没入黑影儿里去。伯雍一个人暗道:“他觉悟了吧?他若真个觉悟,他在这黑暗地狱里,可以算作一盏水月电灯了。”
夜气深了,西北的冷风,中在人身上,觉得很锐利了。大街上行人稀绝了,只有那拉不着买卖的人力车,兀自在街上彷徨。在黑暗的长街上,也看不见车夫和车身,只有那盏照路的车灯,在极冷空气里荧荧颤动。远远的还有几处豆腐浆摊子,由那热锅里,不时地往外冒蒸汽,这是冬天街上一个极佳的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