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7/8页)

伯雍真有点乏了,只得寻了一家三等下处,他两个进了门,见院里却没许多人。从权说:“这里清静,您可以招呼一个人,歇一歇了。”伯雍说:“别忙,先看一看。”他们在院里绕了一周。只见离大门近的那间房子,门帘打着,里面一定是没有客的。及至往里看时,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快到四十的妇人,也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只是凭她怎样装扮,也是不好看的,但是在一帮下等游客眼里,也许有拿她当西施的。伯雍对于她,并没注意,不过屋内有一件事情,足以惹起伯雍的好奇心。只见那妇人的炕沿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又瘦又黑,在这妇人怀下站着,委委屈屈的,意思要教这妇人抱抱他,但是那妇人两只手都没闲着。只见她拿一件蓝布破小棉袄,就那盏火油灯下,正拿虱子呢。大概那小棉袄,一定是那一个小孩子穿的,她所以为这小孩子如此尽心,不用问,那小孩子一定是她儿子了。伯雍看了这一幅图画,差不多要颤起来,因问从权说:“这个妇人也是混事的么?”从权说:“是呀。我还认识她的男人,从前在本街拉车,一家四五口人,委实生活困难。不想她男人拉一个军人到南苑去,不但没给钱,倒挨了一顿打。回家来,便气病了,一家子立刻没饭吃了。没法子,使了一百五十块钱的押账,把老婆押在这里混事,但是她这年纪快四十了,恐怕也混不到好处。那个小孩子,便是她的儿子,在家里本是离不开她的,所以时常到这里来找他的娘。”伯雍见说,更觉得心里发软,暗道:“贫民是自己没有能力呢,还是国家社会不教他们有能力呢?怎么北京的普通人民,男的除了拉车,女的除了下窑子,就会没饭吃呢?”因向从权道:“我看这里咱们倒可以坐一坐。”从权见说,向伯雍一笑,也不好反对,便叫来一个龟奴说:“这位先生要在这屋里坐一坐。”那龟奴见说,把伯雍看了一看,忙着叫了一声:“大金凤姑娘,有客。”那妇人见说,把破小棉袄忙给那孩子穿上,又忙着到洗脸盆那边去洗手,又叫龟奴赶紧把那孩子抱出去,屋子里忙了一团。那个龟奴刚把伯雍二人让进来,抱起那孩子就走,那孩子舍不了他的娘,“哇”的一声,哭喊起来。此时雍伯忙道:“不要把他抱走,就在屋里也不要紧哪。”那龟奴见说,把孩子放下了,掇了一把茶壶忙去泡茶。妇人究竟不知伯雍是怎个意思,数责那孩子道:“怎么一点也不明白!来客了,还是这样磨我。等我回家打你。”但是那孩子如同没听见一样,依旧挨着他娘去了。

屋子小得很,勉强坐下了。从权因问那妇人道:“你们爷们好了吗?”妇人见说,把从权看了一眼,很奇怪地问道:“你认得我们爷们吗?”从权道:“怎不认得,他不在本街拉车么?我也在本街住。”妇人道:“不用提了,他如今还没好利落呢。不睁眼的老总们,真厉害极了。若不是在南苑吃他们一顿打,他哪会病呢?他这一病,不但花了好多钱,把我也坑在这里头。不想我跟他半辈子,快老了,反倒当了娼妓,这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家还有一个老婆婆,我又有两个孩子,若说给人家当老妈子去,谁肯先借给我们一二百块钱呢?我又得给男人治病,又得养活老小。除了这一着,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唉,我们爷们这一场病,把我们一家害苦了。多怎中国才有王法呢!”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却不住地直看伯雍,意思有点后悔,不应当这样说话,因为她见伯雍坐在那里一声不言语,又见他的衣服很齐楚的,莫不成是个官,或者是个军界人?她深恐把伯雍得罪了,忙推开他那孩子,给伯雍斟一碗茶,勉强笑着说:“请喝茶吧。”但是伯雍实在不敢喝她的茶,只说:“你坐着吧,不要张罗我们。”可是那妇人终疑惑伯雍是官面的人,她有许多话也不敢说了,不过问她什么,她说什么便了。

坐了一会儿,伯雍的思潮一起一伏的,也没有话说。从权遂向伯雍道:“您歇过乏来了吧,咱们再走一家好不好?”伯雍道:“好,你再带我走一走。”说着开了钱,同从权出去了。那妇人还说“再来”,可是她心里头对于伯雍的误解,到底不会消释。

他们又到了一家四等,伯雍这次觉得明白一点了,他自己也敢到那小玻璃窗前往里窥伺。这种盗贼行为的问柳寻花,在伯雍觉得奇怪极了,而且卑下极了,但是众人行之若素,当局还由这种不堪的地方,货卖人肉、坠丧道德的地方,苛求一种捐税,那真是不可解的事情了!伯雍已然到好几个窗洞,都看过了,那阴森凄怪的景象,只能使人不快,怎能引起人的欲念呢?可是每日都是这样的,每日都有许多人疯子般往这里跑,究竟他们以为很快乐的事,是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