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10/13页)
旋转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办完手续后,他们并没有马上找电梯上楼,而是在酒店的花园和游乐设施里转来转去,有点像质量验收。有两次,她的手伸出来挽住他,他没躲,但也没趁势发展,然后走两步他们会自然分开。也许他们之间,已经对彼此的身体熟悉到足以抑制好奇心的地步。他们知道前面还有的是好日子,慢慢地走就是了。
最后一个念头是条鞭子,抽晕了那只已经在我大脑里转了几个小时的陀螺。我喝了一大口伯爵茶,杯沿上多了半圈唇膏印。出门时我特意开了一管新的香奈儿,就是想把我整个人的色调提得亮一些,再亮一些。然而疲倦势如破竹,以至于他们终于走向电梯时,我想站却站不起来。鼻子酸胀,浑身上下却根本调动不出一滴液体。
民乐四重奏刚好在完成《红豆》的最后一句。吹笛子的姑娘突然像从瞌睡中惊醒一样,在“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的“流”字上用足力气拖长一拍,却居然走了调,变成一声格外刺耳的啸叫。这声音总算松动了闸门,泪水从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我觉得从耳朵里一起流下来。我转过头,天顿时就黑了。
K
起初是装睡,但渐渐地,整个肉身先是沉重,再是轻盈。新装修的套房里充满各种可疑的气味,但沙发垫子真是说不出地舒服,把你整个人都托在一道软硬适中的平面上。我知道我没睡着,我怎么睡得着呢?我只是进入一种能主动控制梦境的状态,简老师别想从这样的梦里分析出什么潜意识来。这更像是一台附带剪接功能的放映机,我自己剪,自己放,自己看。
材料都是新鲜的,刚刚发生的。从两个小时前有人推着晚餐进套房开始。然后是酒店给贵宾安排的各种仪式化的打断:点蜡烛,送鲜花,切龙虾,上一只会喷火的蛋糕。我们各自的台词只能穿插在其中,既不流畅也不自然。我们都不是那种能把服务生当空气的人,我们都忍不住猜想他会怎样揣度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们有义务扮演一对渐入佳境的情侣——哪怕观众只有他一个人。
站在服务生的角度上,大概更像看一场弹幕电影吧。我们说的话在空中飞来飞去,偶尔抓住了一点意思,就跟着笑笑。
“他们说你要去创业……”
“他们还说我会升职呢。”
“你真的不怪我?你本来可以把我也拖下水的。”
“然后呢,一起沉潭?你不怕当淫妇,我还懒得当这个奸夫呢。”
“那天在酒吧里,假如换一个人,假如不是我求你,我不相信你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好吧,其实我也不相信。”
“还有……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头狼,真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颜色很漂亮,跟你的头发有点像——新染的吧?”
她确实漂亮多了。我是说,比起五年前她刚来公司时,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头发的颜色,鞋跟的高度,手包的牌子,笑容的频率。英语仍然有一点口音,她说上大学之前就没有碰上过能把重音念对的英文老师。可她很快就学会一套让英文显得更地道的花样,比如恰到好处的关联词和插入语,比如听不太懂的时候她就礼貌地打住话头,微笑着把自己听懂的单词重复一遍,剩下的让对方填空。她就像是一张用不完的画板,每画一幅,就能把前面那幅完整覆盖,不留一个死角。
所以她说的没错。如果换一个人,我的头脑大概会冷静得多。比她漂亮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但是我很少在她们身上看到像莉莲那样新鲜的、仿佛野生的饥饿感。她那么急切地学习那些早已让我们麻木的规则。她不在乎姿势好不好看,只想尽快占领这座城市,包括其中的男人。总有男人给她送花,同事说每次名字都不一样。这不是什么坏事,销售部的女人当然应该学会跟男人周旋,哪怕世界五百强公司的销售部也是如此。
直到现在,直到我躺在沙发上,假装不知道她轻轻帮我盖好毛毯时,我仍然没法确定我是否喜欢她。或者说,喜欢这种词太简单太年轻了。服务生进进出出的间隙,她在认真地勾引我,争分夺秒地完成一个她早就想好的任务。她觉得欠了我一笔债,必须尽快勾销以后才好重新上路。有时候恰恰是这种笨拙让我既害怕又感动。终究还有人,而且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对规则有如此偏执的信仰,就像十年前,七年前,甚至两年前的我。
手机叮一下送来刷卡通知。两千八。简老师又在用我的副卡。对莉莲这样的人,简老师会作何评价?很奇怪,即便是面对这样的事,我也很难把她的身份从专栏作家变回我的老婆,我没法想象她也会吃醋。“你知道他们有多努力吗?”提起城市里的新移民,她会不咸不淡地来上这么一句。她的话里有四平八稳的公正,也有不易觉察的势利——一旦觉察,你就会觉得既准确,又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