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11/13页)

在酒精的作用下,J的脸和L的脸也会奇妙地叠在一起。除了皮肤都很好以外,她们的五官并没有更多的共同点。但是,在某些时候,她们倒是都会出现一种坚定的、不容分说的表情。J总是想当我的老师,而L总是想当我的学生,她们并不在乎我愿不愿意。某种程度上,我好像成了她们之间的过渡带。我觉得,总有一天,L也会学到像J那样准确而锋利,她们的面孔会越长越像。

灌下两大杯红酒以后,我夸张地表演醉意。我说奇怪啊平时没那么晕,大概早上在动物园里走累了。她过来扶我的时候,满身果味香水飘过来,我差点就势抱住她,像抱住一大捧草莓或者车厘子。然而我还是没有抱她,我需要时间缓冲。她愿意以身相许,并不代表这事情不会有代价。每件事都有代价,这是城市的首要规则。

更何况,妈的我不知道我还行不行。至少有半年我好像根本不需要女人,在黑夜里当个孤独的飞行员让我特别惊慌也特别轻松。对于冲动堆积到什么程度,才足以阻挡那如潮水般袭来的厌倦,我实在拿不准。

拿不准就先不要拿,等一等,看一看,所有的问题都是被时间解决的——这话也是简老师说的。她又说对了。

L

还好他醉了。也许不是真醉,那也无所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缓解渐渐在我心里弥漫的尴尬。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在酒桌上陪伴手里握着订单的男人,那些拿黄段子试探我底线的男人,那些喜欢突然俯下身掸掉你头发上的树叶的男人,倒没这么麻烦。那只跟手段和经验有关,掌握规律就有胜算。反正有规律的事情总是好办的。

但K不是。我愿意了解他,愿意逗他发笑,比我原来以为的更愿意,于是交谈渐渐带上了一点危险的气息。我开始发觉,照这样发展下去,事情也许不会局限在一天的纸醉金迷里,不会只留下一点关于龙虾和床的甜软记忆。

“你难道从来没怀疑过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如果是,也很正常。你最好把演技练得再好一点,让他们觉得你是自己人,要不然就会变成下一个我。”

“但是……你从来不觉得我很崇拜你吗?”

“这种问题是陷阱吧。No comments.(1)”

他心不在焉地抵挡着,手里的刀叉却越发娴熟,在龙虾肉上划了个诡异的十字。

“你这年纪,早该要个孩子了吧?”

“这又不像养个小猫小狗那么容易。人跟人,是讲timing的。嗯,就好像你跟客户谈生意,互相提proposal(2),她条件成熟的时候你没准备好,你觉得划得来的时候她开始计较成本。时间一长,谁都觉得不提才是最大的默契。”

说到老婆,他的话突然多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用词越是冰冷,越是把这些事情类比成做生意,我就越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我想象得更亲密。那个让他交不出作业的老婆,跟他是一类人。他们可以坐在同一张谈判桌的两边,而我不是。至少现在不是。他们是那种跟着村上春树跑步或者谈论跑步的人,他们穿着“布鲁斯兄弟”棉衬衫在寺庙里短期出家或者接受轻断食养生疗法,他们在日式居酒屋等鳗鱼饭端来时独自喝啤酒看杂志,那些杂志上出现最多的词是“小确幸”或者“滋养”……我得承认,想到可能会搅乱他们那个严密而美满的世界,我还真有一点类似恶作剧的快感。

我给他盖上毛毯,看着他的眼珠隔着眼皮轻轻转动。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浑身的毛孔骤然收缩。超五星酒店董事长套房的隔音,好得足够让一群人在屋里默默地杀掉另一群人。

不光是隔音好,整个套房里的所有细节都在抢着向你表白:这里物有所值。双卧,起居室,餐厅,书房,都带阳台。淡玫红丝绸被面,全套的仿明家具——套房专属管家说这是黄花梨,接口都是榫,不是钉子。他在介绍的时候,我心里嘀咕,就算你说这是紫檀(虽然它一点都不紫)我也不会怀疑,我真的搞不清楚。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认真地凝视一格格镂空的龙纹屏风,再透过这些格子欣赏摆在小茶几上的孔雀蓝瓷瓶。瓷瓶顶上当然会有一个角度合适的光源,像是正巧追过来一粒光,钉在瓶子鼓得最高的那个点上。见到这画面,作家会说莫名其妙的话:温润,底蕴,岁月静好。但我只看到钱,很多钱。钱能买来耐心,能买来巧夺天工的榫,换掉粗鄙的钉子,还能买来永远沾不到一丁点泥的细高跟,从加长轿车上骄傲地伸出来,轻轻落到地毯上。

自从我被公司频繁派到外地出差以后,我开始习惯半夜里醒来至少有两分钟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哪里。我喜欢研究各种级别的酒店。哪怕半夜十点入住,清晨六点退房,我也会把房间里每一种洗漱用品的牌子、每一个插座的位置都看一遍,我会在黑夜里闭起眼睛,想想这些细节是不是舒适合理,意味着什么级别的生活质量——尽管我一大半都用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