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4/13页)
以前她不这样。但我也只是依稀记得她不这样,却想不清楚到底是哪样。就好像,自从有了笔名之后,她的真名就失去了实用价值,成了遥远的记忆。简,简爱还是J?你能想象跟一个叫J的女人上床吗?像大多数夫妻一样,我们基本上不需要互相称呼——一旦需要,我就叫她“简老师”。因为“简老师”总是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嘲讽,所以跟在后面的那句话,她会比平时听得更认真一点。
“简老师,你猜我为什么爱去动物园?”
“因为你缺乏安全感,而且,也许你从来没真正度过心理断乳期——是不是小时候经历过什么创伤呀?生理心理双重创伤——比如,割包皮?”
“扯淡!”我承认她一本正经地胡说时样子有点性感,让人产生冲过去扇个耳光然后在她嘴唇上吻出牙印的冲动。但她一定还会往下说,你连一个标点都插不进去。于是冲动就地瓦解。她从来不在应该停的时候停下来。通常她只看到我关上门——比如昨天晚上——却想象不出我会戴上耳机,在手机上搜几首冷僻的歌听,比如《飞行员之歌》。
我是孤独的飞行员,漫长的夜里寂静地盘旋。孤独地制造地对空导弹。歌词真变态,跟我一样变态。这话我他妈的能跟谁说?谁听了都会觉得我变态。老婆在隔壁,我却只有把她关在门外,才能找到一点点思念她的感觉。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她会不会冲进我的门,拽下我的耳机,掀开我的被子?单单是一个内裤的特写镜头,就会把她气疯吧?我有点害怕,也有点隐隐的期待。反正我从来不会把房门反锁。但是,当然,在我们这样的家里,这一幕到现在也没有发生。
“简老师,你猜我为什么不用去上班?”
这个画面刚刚有了点影子,我就在心里按掉开关。我没法想象跟她讨论这个问题。我宁可闭着眼睛从狮山上跳下去。她整个人就像是一部教参,写满了标准答案。我知道,问题到了这个级别,我就只能被她的答案逼到墙角里。工作不是包皮,别想用一句玩笑就打发掉。
两只火烈鸟在调情。两根细长的脖子在伸缩转动时,有那么几个角度,看起来就像是彼此打了个活结,随即又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巧地解开。我捡起一颗石子,半斜着身体朝它们身边的小池子打了个水漂。石子出手的一刹那,正装腋下的线几乎要崩裂,可那对鸟没什么反应,它们在忙着给自己的颈部瑜伽操上难度。我能感觉到我的生物钟焦虑起来。周五十一点半,每周例行的工作午餐会,公司雷打不动的规矩。我的前公司。
事情就是在两个月前的午餐会上摊牌的。如果不是那天老板盘子上的牛排太难切,我相信,他至少会把发作的时间往后推,至少会先找我谈谈。然而,锯齿刀在牛肉的肌理中遇到了障碍,发出的声音就像是筋疲力尽的教师用劣质粉笔在玻璃黑板上打了个滑。他有点尴尬,把刀往盘子上一扔,转过头来问我:“那份合同是怎么回事?我很吃惊,我看到了你签的字。”
我是签了字,但那只是一份修改格式合同条款的意向书。当然我也可以不签,那么这个责任就得让莉莲一个人承担。取消远期汇率锁定是客户提的,在合同条款的细节上讨价还价不算常见也不算罕见。当然我们都没想到客户真的赌对了,可那也只是赌赢了一小把而已——签订正式合同并支付第一笔款项的前一天,人民币居然真的跌了一跟斗。好在这一单总金额并不大,所以损失也就三四十万……这些句子一起涌到喉咙口的时候已经被自动翻译成了英文,我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如果面对的是半年前卸任的那个美国佬,我甚至可以拿那块牛排开个玩笑。但现在这位施瓦茨先生是个德国人,尽管英文流利得听不出多少破绽(惟一的问题是咬字紧张,像一个经过多年努力口音终于获得西区认可的伦敦东区人),我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跟他有效沟通的办法。
连同突然从胃里翻上来的牛油果色拉的气味,这些话被我统统咽了下去。一桌人都在看我的好戏,我不想给他们机会。
那天下午,在施瓦茨的办公室里,我把这些全说了。我说那位客户如果在折扣上多较劲,我们损失的只会更多,我们只是遇到了小概率事件,而且损失在可控范围内。我说以前安德鲁通常会默许销售部在一定范围内掌握让利空间。在这个范围里,格式合同只是个格式,意向书也不具有法律效力,我们真要反悔也不是问题,当然这样公司的面子会比较难看——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公司。我说我的团队赶在上月底定下这单生意当然是为了这个季度的报表更漂亮一点,但这也是在规则范围里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