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5/13页)

我差不多把当年备战大学英语辩论比赛的那点功底全使了出来。施瓦茨没什么表情,天生往外鼓的眼珠子有点像鸵鸟,但我看不出一点怒意。辩论最怕碰到这样高深莫测的对手。我的音量一点点低下去,末尾的问号听起来像是省略号。

“你特别喜欢用‘范围’这个词。碰巧我从来没搞懂过这个词。什么叫‘规则范围’?我只懂规则,不懂范围。意向书没有经过我的批准,就是你跟客户之间私下的约定,公司只能为了声誉替你这种行为买单。有没有实质性损失、到底损失多少,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不能乱了规矩。最后一点,不要再跟我提我的前任。”

施瓦茨最后一句提醒我,我已经一次性犯了所有可能得罪老板的戒条。而且他完全没有问起莉莲,他认为这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不过,他的语气要比话里的意思松弛——他的咬字,竟然比切牛排的时候更松弛。我开始怀疑,把我逼到口不择言,正是他早就打好的算盘。

向人力资源部经理维姬求证的时候,她当然什么都不肯表态。我追问一句,她就抛一点似是而非的线索。

“玻璃天花板最多就是上不去,也不至于要我头破血流吧?”我说。

“这个……不好说。安德鲁在的时候,倒是确实讨论过你的升职问题。”

这话间接证实了我的判断。毕竟,我在销售部经理这个位子上已经待了六年多,确实到了不进则退的关口。职场江湖上总是流传着不升职就走人的故事,但如果你以为那都是资深员工在跟老板讨价还价,思维就太简单了。站在老板——新来乍到的老板的立场上,一个薪酬达到全公司中层级别最高水平的部门经理总是略显可疑的。如果此人偏巧是前任的亲信,那么,哪怕他什么都不做,老板也能从他的面部肌肉纹理中分析出满腹怨气。碰到这样的情况,那就不单单是刁难他升职的问题了。新老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先下手为强的机会。我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传说,但我从来不往深里想。

“所以施瓦茨带来的那个香港人,就可以拿我这个位子当跳板?过两年就能当上副总了吧?”

维姬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绕过这个问题直接进入她的轨道。

“认识有十年了吧,这些话我只跟你说一遍。你不要再问为什么,你要考虑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难道要我辞职?”

“施瓦茨知道你不会辞职。至于向纽约总部或者本地的劳动仲裁机构申诉,你也知道,这对我们双方都不是经济有效的选择,对你尤其如此——如果施瓦茨把这份你签过字的意向书拿出来,恐怕你还得背上出卖公司利益的恶名。你的合同年底到期,如果公司期满不续,那你简直等于净身出户。但是,现在公司主动提前跟你解约,就能按最高标准给你一笔遣散费,还有推荐信。你知道,在这方面,我们公司一向是很有人情味的。”维姬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在说服住户赶快领速遣费的动迁组组长。

“我也是为你好。”动迁组温柔地下了最后通牒。

我当时很想在桌上抓起一样东西。但她的办公室实在太干净了。惟一的玻璃是窗台上的金鱼缸。我想象着自己慢慢走过去,冷静地掀翻鱼缸,鱼缸磕在桌角,连同我的遣散费和推荐信一起砸得粉碎,落到地上。那几条锦鲤吓得跳到她身上,水在地毯上洇湿一大片,太阳在碎玻璃上折射五彩弧光。

我没有走过去。我需要遣散费,也需要推荐信。我鄙视我自己。我用一半的自己义愤填膺,用另一半计算“最高标准”大概是多少钱。用这点成本换掉一个关键岗位,应该符合施瓦茨的心理价位。圆鼓鼓的鱼缸壁把锦鲤放大了一号,大得仿佛能贴上简老师似笑非笑的脸:“你是焖烧锅式的分裂人格,别人看不见,里面都已经酥烂酥烂的了。”

也许简老师的脸能从任何动物的身上浮现出来。在熊猫馆里转了大半圈,我才在假山一侧看到酣睡的熊猫的半边屁股。恒温的玻璃馆里连一丝风都没有,所以大团大团的白毛就只是顺服地贴在熊猫微微起伏的屁股上,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竖起来。莉莲说过,她小时候的理想是活成一只熊猫,抱瓶牛奶从滑梯上滑下来。就像一格一格的慢动作。掌声一片。胖得顺理成章,懒得理直气壮,睡不醒没人敢吵你,没胃口就有一群人替你着急,你不肯交配就有人放A片给你看。偶尔醒来,你根本不需要表情,买票进来排队参观你的人都会觉得你在向全世界微笑。

好吧,这一圈终于兜到了主题。莉莲的脸终于替代了简老师的脸,从熊猫的屁股上浮起来。办公室里,那是一张特征模糊的脸。聚会时她涂一点口红,淡紫色衬衫的扣子松开第二颗,五官才会生动起来。“可还是看不出锁骨呢,”有一次经过她办公桌边,我听到她在电话里跟什么人抱怨,“我总是比目标胖五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