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7/13页)
所有在假想中对这头狼的怜惜和羞辱都会引发一阵接一阵的兴奋与刺痛,交替从我皮肤上滑过。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样的感觉至少比麻木好得多。也许我来动物园,只是为了这个。在某个平行世界里,我和这头素狼没有语言障碍,我们可以相互嘲笑。隔着铁丝网,有时候我会分不清到底谁在笼子里面。
它曾经有过一头母狼,从鹿特丹运来,我见过一两回。前两年母狼死了,笼子又成了单人房。我看不出它是否悲伤。我不知道一头只吃素的狼怕不怕孤独,该怎样表达它的悲伤。
昨天我扒着笼子看了它一个小时,它懒懒地躺着晒太阳。明亮的光线下,它的脖子和背上清晰地呈现老态,秃了毛的地方只剩下一块块白斑。也许是我的嗅觉在退化,也许是动物园的卫生状况有改善,反正我觉得笼子里的尿骚味比前两年淡得多。
今天的味道甚至更淡。一路走过去,鼻腔里只有稀释到很淡的湿气味道。笼子的栅栏渐渐在视野里清晰,有人在端着橡皮管子往地上浇水。
五分钟好像有五个小时那么长。五分钟后,我被手机铃声拽回到现实中。
L
彩铃响了大半首歌,吴凯文才接起电话。可任凭我怎么寒暄,他只是愣在那里。我说我是Lilian啊,经理你还好吗,昨晚微信你是不方便多说吧,我懂我懂。他没反应。我说我就想告诉你,我说过的话都算,我知道这也弥补不了什么,可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啊……我欠你一个说法。他还是不响。
我说不下去了。电话那头好像是一个很开阔的地方,显然是户外,但人不多。就像是事先录好的罐头效果,有鸟,有风,有远远传来的、低低的吼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想过七八种可能,但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狼死了。昨天还在晒太阳,今天就死了。”
“什么狼?Kevin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他们洗得真干净啊。就跟从来没有这头狼一样。牌子都摘了。”
不管他在哪里,此刻他的声音脆弱得让我尴尬。以后他会后悔让他手下的职员听到这种声音的。我决定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用平时谈工作的语气跟他说话。“经理,昨天我们已经说好啦。”
“说好了,说好了。”他喃喃地重复,并没有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现在我们应该见个面。”
他像个程序紊乱的机器人,总算接收到一个明确的方向和指令,各项指标都渐渐恢复正常。“哦,在哪里?我有车,如果路顺可以捎你一程。”
路当然是顺的——就算是必须在高架上绕几个圈,他也会说路是顺的。无论在什么状态下,吴凯文总是能做到体贴周到。他说过,这是销售员最重要的品质。接近中午是一天里交通最通畅的时刻,三刻钟之后,他的车停在了我小区对面的马路上。我再度接通他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抱歉,我想你把玩笑话当真了。不管有没有出那件事,他们都会让我走。所以你放宽心吧,这事儿过去了。”
如果这话说在两个月前,也许事情就真的这么过去了。但内疚是有毒的,积压了两个月之后,毒素弥漫全身。我总得找到解药吧。
“过去了?那你还来干吗?这句话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说嘛。”
他尴尬地笑出声来。我一边关手机一边锁门下楼。
“解药就在你自己手里。内疚不内疚全都是假的,你现在需要满足或者克服的,是你的好奇心。暧昧是个花里胡哨的盒子,不揭开盖子,你怎么知道里面不是空的?”一个小时前,当我接到这封信——准确地说是一封公开信时,也像他这样,突然发出了尴尬的笑声。
信用长微博的形式发在“简爱”的主页上。当然,我的真名不会出现,收件人只是个化名。那是个很受欢迎的情感专栏,五年前大学毕业刚上班时我就在报纸上追过它,一路追到微博上。J每天都在私信箱里选几封,连同她的回信一起挂出来。很多人评论,很多人转发,还有一些人激动地往她的支付宝里打钱——这是微博新功能,他们说,这叫打赏。
不知道躺在家里写字等着别人打赏是什么感觉。至少用不着天天穿着帆布鞋赶班车,拎着早饭钻进办公室,飞快地一边换高跟鞋一边抹口红吧。J不常贴照片,但每张都很好看,一张不缺胶原蛋白也不缺睡眠的脸,侧转角在四十五度到六十度之间。我没有她的本事,文采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从来没有俯视众生的优越感。没有这样的优越感,怎么会有勇气指导别人过日子?
我并不嫉妒她,我觉得有这样的人站在山顶上(哪怕是虚拟的山顶)也是好事情。至少让你觉得你身边有一座可以爬的山,有一条可以让人安心的轨道。生活因此显得井然有序,有阶梯,有希望。好多话,非要被她写出来,我才会意识到这些念头在我心里盘旋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