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第6/8页)
这样几次,再夜了回到家,就看到童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帮他接过搪瓷杯。他看桌上已摆好的碗筷,还有一煲饭。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童童似乎又太早。他就有些心酸。
坐定了,他扒了一口饭,看到自己碗底卧着几块完整的叉烧,是这搪瓷杯里的精华。便再也抑制不住,流下了泪来。
这孩子,只是脸上很少会有笑容。因怕被人看见,便不能出门。有时候,趴在窗口上,看外面。直看到天擦黑了,才下来。
社区里终于知道了童童的存在。便有义工上门。他开始很抗拒。后来听说只要主动向当局自首,在议员的协助下便不用坐监。童童还可获入境处签发“行街纸”。有了合法的身份,将来还有可能上学。
他心里便出现了一些希望。
那天他们拍了申请“行街纸”的照片。父女两个回到家里。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亚黑”。
他看到这只马骝,正蹲在他们栖身的双层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体型这么庞大的猴子。
他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并不是因为这猴子。而是,他看到童童已经走到了猴子的面前,对它伸出了手。
他不敢叫,也不敢上前,他担心自己任何一个举动会激怒猴子,情急下伤害自己的女儿。
他看着童童柔软的小手,放在了它额前的一撮毛发上,抚摸了一下。
他看到,猴子微微舒展了长满皱纹的脸,发出轻声呻吟。
在这一剎那,他觉得这猴子的面相,有些像自己。
这时候,童童回过头看他,脸上有惊喜的笑。
他想,他决定留下这只猴子,或许只是为了将女儿这一整天的笑容,留到晚上。
童童和猴子对视了一会儿,打开了手上的纸袋,掏出一块老婆饼。
猴子并没有怎么犹豫,迅速地拿过来。
他笑一笑,同时有些好奇地注意猴子下面的举动。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女儿的慷慨而不适。尽管这块点心,对他们父女而言,已经是需要咬一咬牙的奢侈品。
猴子并没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它轻轻咬了一口老婆饼,也许是出于谨慎。很快,它加快了咀嚼的频率。他猜想它应该是饥饿的。然而,仍然控制着咬食的速度,使它的样子不至于太像个老饕。他想起了大帽山上漫山生长的猕猴,有关它们时常有一些新闻,多半是控诉这些野生的动物袭击游客,强取食物的行径。相较之下,这只猴子简直是绅士了。
他于是也掰下一根刚买的香蕉。其实是街市收摊前卖剩的尾货,熟得已经过了头,有些发软,现出铁锈般不新鲜的颜色。
猴子看一看,接过来,熟练地将香蕉皮剥下来。然后开始认真享用。它神情的淡定自若,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童童惊奇地看它,又望一望自己的父亲,再次咯咯地笑起来。
猴子看着童童笑,也咧开了嘴巴,露出了有些发黄的牙齿与红色的牙龈。父女两个便知道,它应该是快乐的。
这时候,它把香蕉皮丢在一边,突然展开修长的手臂,一弓身,做了一个倒立的动作。这样也暴露了它红色的屁股。它就这样倒立着,在双层床上转了一个圈,床上的木板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知道它在取悦他们父女,作为友善的回报。
这是一只懂得感恩的猴子。
这猴子似乎不知疲倦,在床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亚黑。”童童说,阿爸,我想叫它“亚黑”。
他点点头。
童童便再次叫,亚黑。
猴子这时候,停下来。它伸开胳膊,抓住床上铁栏杆,使劲一荡,到了童童身边。
亚黑。童童放大了声量。猴子轻轻地叫了一下,声音好像初生婴儿的啼哭。
晚上,他走到床跟前,为童童盖好被子。
亚黑睡在童童的脚边,只抬了一下眼睛,眼神里并没有什么内容,就又闭上。它睡觉的样子,将自己蜷成一团,也如同婴儿。
在暗沉的灯光底下,他也坐下来。听着女儿与亚黑发出均匀的呼吸的声音。突然觉得,他们好像一家人。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曾经的理想,或许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一个能坐在一起、相依为命的三口之家。
这样坐了很久。他站起身,抽出白天买的报纸。
家里没有收音机与电视,这是他每天获取资讯的唯一方式。而这资讯并非港闻大事,却也关乎生计。报纸上经常有些超市打折的消息,还有些优惠的印花贴纸。他便如同很多过日子的阿婆,仔细地剪下来,放在鞋盒里备用。
他戴上老花镜,举起剪刀。就在这时,一幅图片赫然进入视线。图片上是一只黑色的猴子。这是一则安民启事,说得十分明白。西港动植物园走失了一只红颊黑猿,估计在西环与上环一带活动。请广大市民不必恐慌,该猿类为国家级保护动物,生性温和,通常情形下不会伤害人类。如有市民知情,请迅速与警署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