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第9/11页)
永和叔垂着头,忽然开声,却爆了一句粗口,说这条村,我们上下住了几百年。要我们搬,前代人的祖坟要不要一起掘走。唔通要老小都断了根。我看政府也不见得站在他们一边。人都讲个道理,阿婆,去年生果金的事,不是算倾妥帖了。
龙婆止住了哭,茫然地看我们一眼,眼神突然利了。她满脸的皱纹纠结起来,愤愤地说,我知道,他们是欺负我孤寡……
永和叔连忙劝她,谁说非要开枝散叶才算是有儿女,我们村的孩子,阿武、佑仔、大头,个个都是你的孙。
阿爷一把将我推到龙婆跟前,说,龙秀,你男人和我是本家兄弟。有人敢动你,张家的子弟,若是不拼出命来护你,就莫要怪我不让进家门。这几年,村上给外姓人唱衰了风水,带坏了子弟。我们怕是将来棺材地都留不住了。
龙婆擤了把鼻涕,狠狠甩到地上。她支着身体,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拐杖一顿地,说,我不要什么棺材,谁要拆我的屋,我就一把烧了干净。这屋子就是我的棺材。
激愤中,永和叔一面跟着骂,一面温言软语平息众怒。阿金扯了我一下,使了个眼色,我趁着闹腾就跟他出去了。
我们都看见,利先叔站在不远处。太阳正烈,他的脸被晒得发红。看见我们,他将手里的烟掷在地上,用脚碾了碾,转身走了。
阿金说,看来迟早要干一仗。上个月来了几个人,在村里东睥西望,带了仪器来,量了大半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屋子传来些嘈杂的声音。额头流下汗来,慢慢渗到眼睛里,一阵辣。我擦一把,自言自语:究竟搞乜水?
听说是要在这弄个水上度假村,图纸都弄出来了。澳北那——阿金眯了眯眼,好像在看海市蜃楼——以后就是个五星级酒店。
那蚝场怎么办?我脱口而出。
蚝场?阿金搔搔脑袋,也没言语了。
过了半晌,他说,漫说是蚝场,大概整条村都快要没了。大吉利是,统统搬到元朗的居屋去,到时候买卖,还得自己补地价。
那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我不自觉引用起永和叔的话。
阿金冷笑了一声,说,谁说了算,钱说了算。龙婆现在是哭天抢地,开给她的补偿金一百万,往后看加到了两百万她还哭不哭。
我回头看看那黑黢黢的屋瓦,上面爬满了茑萝和金银花。还有一只朽到发了黑的南瓜,是去年结的吧。我叹口气,说,龙婆的房子是祖宅,她男人留下的念想,到底舍不得。
念想?阿金念了念这两个字,说,要说念想,成条村都是念想。龙婆两间屋,按政府的话,有一间还是僭建物[11]。倒是值了一百万,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孤零零地建在了村口。要开发一期,就得先搞掂她,由得她坐地起价。
我有些吃惊地看了看阿金,我们整天混在一起,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突然有些烦躁,也不知为什么。我脱了背心,在身上胡乱擦了擦,对阿金说,我去冲个凉。
我来到了澳北。
火烧云又泛起来了,漫天都是,血一样。
海滩上坐着一个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
余宛盈抬起头,看我一眼,拍了拍身边,让我坐下。
快走了,再来看看,往后也看不到了。她抱着膝,看着海的方向,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我坐下来,轻轻说,我也来看看,是快看不到了。
她转过头定定地看我。我掬起一捧沙子,沙子从手指缝中间流下去。
她郑重地对我伸出右手,说,我叫余宛盈。
我笑了。余宛盈不是昨天的余宛盈。她穿着宽落落的布衬衫,头上扎起了一个马尾。爽利利的,像去年来村里写生的大学生。
我说,我知道你。我看过你演的展羽凤。
她也笑了,问,我演得好么?
我点点头,说好。
她说,我也觉得好。那是我唯一没靠男人得来的角色。
我一时语塞。她倒轻松松地撩一下头发,问我,你叫什么?
我说,阿佑,张天佑。
张天佑。她重复了一遍,说,有点土气。
我低下头,说,是上苍庇佑的“佑”,阿爷说,我无爹无娘,只有依天靠地。
上帝保佑的“佑”。余宛盈从胸口掏出一个银亮的十字架,说,挺好的名字。
我们没再说话,就这么坐着。
火烧云越来越浓了,红的变成紫的,紫得发乌,渐渐变成猪肝色,不好看了。
我听到了抽泣的声音。
我转过脸,看见余宛盈眼睛愣愣的,只管让眼泪流下来。
借我个肩膀。她说。
什么?
借个肩膀,让我靠一下。她没有抬起头,好像在对着海说话。
我朝着她身边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