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童(第9/10页)
他错过眼,冲着宁夏嚷起来,死八婆,搅到我觉都没得睡。
他迅速地拿出一条皮管,扎在宁夏的臂弯,然后娴熟地拍打。宁夏虚弱地将头靠在墙上。然而,当针头扎进静脉,她还是战栗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呼吸均匀了。额上细密的汗,也似乎褪去。
她睁开眼睛,眼神空洞。
她轻轻地对我说,你走吧。
近乎哀求。
我走出门。粉色的灯光在我身后熄灭。我听到宁夏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窸窸窣窣地摸到床上,躺下来。
我回转过身,门重重地关上。
男人经过我,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抢了他一步,拦到他前面,问他,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男人冷冷地笑一声,看了我一眼:衰仔,倒来问我,我还想问,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之前条女不知几乖,识了个罗素街的小白脸,晚上就不愿意接客了。
做鸡不接客,大了胆子说要帮我们去湾仔送货。送了几次,我们老板以为她顺风顺水,放了单大生意给她。真是黐线,成只[9]货给她,当晚被仆街差佬放蛇。返来话货不见了。老板自然不能放过,唯有贱卖她。
我站在暗影子里,捏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手心的肉里,一阵发疼。
男人似乎没看到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卖就卖吧,一天多几个男人,闭上眼睛,也不就过来了。粉债肉偿,了结早超生。死大陆妹,要逃。旺角就这么大,逃得出去么?她偏是烈性子,人管不住,就只好用粉管住她。月底有条跟货到南洋的船,就带她到吉隆坡去。卖到死都没人管,眼不见为净。
男人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打住,说,靓仔,这没你什么事了。快走吧。记住了,要是有差佬过来,死你全家。
她欠你们多少钱?
男人抬起头,看一看我,并没怎么犹豫:加加埋埋,十七万。
我咬一咬嘴唇,说,我还。
男人笑一笑,声音却带了些狠,好小子,重情义。行,给你一个星期。期限过了,可就由不得你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这幢大厦的。只感觉到耳畔有些阴阴的风。很冷。
又下雨了。今年的春天,本就来得迟。下了雨,就又是一层凉。
走到街口,看到一个老婆婆推着小推车,车上是一摞压扁了的纸箱,大约是她今天捡来的收获。箱子上搭着一捆颜色不太新鲜的西洋菜,车子往前走一走,菜就颤巍巍地抖一抖。婆婆回过身,长长地唤:阿龙。
就看见远远地,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站定了,扯了老婆婆的衣角。祖孙俩就一起慢慢地往前走。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些出神。
九
我凑到了九万块。
这是第五天。每一天,我走到元华街。我数到了那扇窗子,其实只是一扇气窗。但我似乎还是能看到粉红色的灯光,浅浅地放出来。是宁夏在里面。
有时候,窗子是黑着的。我就站在那里,等着。等那窗子又重新亮起来。我才会走。
宁夏在里面。
我大概筹不到更多的钱了。我对他们说,经济不好,公司裁掉我是看得见的事情。我想和朋友在油麻地合伙开个服装店。
大娘给大伯使眼色。大伯只当没看见。大伯写了张支票给我,上面是五万块。大伯说,德,这钱是留给你娶媳妇的。现在给了你,以后可就没有了。
我说:哦。
朋友们都说,林布德不是轻易跟人开口的人。要帮的。
我凑到了九万块。
我打电话给那个男人。
我说,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星期。
他说,我们老板说了,人能等,船不能等。
我沉默了。
他顿一顿,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听他说完了,说,让我想一想,等会儿打给你。
十分钟后,我打给他。我说,好,我答应你。但是,我要上去看一看宁夏。
他愣了一会儿,说,来吧。记得先带上那九万块。
宁夏很安静地躺着。没有声息。
脸苍白着,但是呼吸匀净。床头柜上摆着针管。大概是刚刚平复下去。
我用手指撩起她的额发。这仍然是一张好看的脸。只是很瘦了,眼窝有些陷下去。眉目就没有这么柔和了。
她的颈项上,还坠着那个银色的十字架。因为人瘦,胸前空落落的。
我摸摸她的手,还是温暖的。我把她的手,放到被子下面。想起了,又拿出来。我从口袋里取出那枚金镶玉的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不紧也不松,正好。
这是阿嫲留下来的,要传给她的孙媳妇。
我并没听到,这时候,我哼起了一支熟悉的旋律,是《光辉岁月》。我也没有看到,这时候,有一滴泪,从宁夏的眼角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