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第2/4页)
她有些焦急了。这时候﹐却看到箱子自己升腾起来。她疑心是幻觉﹐却看到了托起箱子的一双手﹐白皙修长的一双手。再看﹐却是一张脸﹐微笑地对着她。她心下一凛﹐是他。
他将箱子递给了她﹐自己也挤上了车。
她浑身都紧张起来。他在她身后坐下了。
汽车启动﹐猛然地颠簸了一下﹐她的心里又是一沉。
所有的预感都是不祥的。
历来﹐作为一个好奇的人﹐她从不肯放过沿途的风景。这座新兴的发达城市﹐有着与香港不同的辽阔与坦荡。她饶有兴味地看﹐有些爱﹐也有些挑剔﹐用的是初为人母的眼光。
可是今天﹐她却将脖子僵直着﹐身体像架纹丝不动的座钟。
她知道﹐自己是怕了。她想﹐这一点绝不能给他看出来﹐于是﹐开始做作地东张西望。
终于﹐她望到了司机的后视镜里去。先是看到了自己尴尬的神情﹐又看到身后的他。
他的下巴很尖﹐狐狸一样俏丽的轮廓﹐些微的女性化。嘴唇是鲜嫩的淡红色﹐线条却很硬﹐嘴角耷拉下来。是﹐他垂着眼睑﹐目光信马由缰。他抬起头来﹐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很大很深﹐是那种可以将人吸进去的眼睛。他是个好看的孩子﹐她想。
突然﹐她看到他的目光从后视镜朝她逼视过来﹐那种来自雄性的漫不经心又刻意的光。她的窥视被发现了。
她心里一动﹐却不是怕。她又低下头去。目光这样的熟悉﹐可是﹐又好像隔了时空。
她的老公﹐死了四年了。
那是她这辈子的好时候。她还生长在那个江南的城市。因为长得好看﹐她被选到一家涉外酒店当服务员。
这座酒店也是这城市里最高的建筑﹐她服务的地方在酒店的顶层﹐是一个可以旋转观光的餐厅﹐叫旋宫。
她站在这城市的顶端﹐总觉得有些高处不胜寒﹐这与她善感的心却是丝丝入扣。
她和她老公就是在旋宫里认识的。其实﹐她对这些港客怀有成见﹐觉得他们是些不中不西的人。可是﹐有一次她给一个香港男人铺开一条餐巾﹐男人却捉住了她的手。倏然又松开了﹐抬起头来用眼睛看她﹐用的就是这种漫不经心的眼神。
那时候﹐这男人的年纪不小了。头顶有些谢﹐面相却是精力旺盛的样子。
男人开始给她送礼物﹐丝巾﹑手链﹐都是像她这样的女孩眼中的稀罕物。终于有天是枚金戒。姐妹们都说她是要交上好运了。她却表现出难得的从容大度﹐将这些礼物按规章交给了领导。领导促狭地一笑﹐将礼物还给她﹐让她收好,说她要发达了﹐不要忘记一班水深火热过的战友。
她和男人终于上了床。男人系上裤子﹐抚摸着她的身体﹐口气夸张地说回去交接了这单生意就回来接她。她在心里冷笑﹐将他的话当作苦戏里的古老桥段。知道这会是个漫长无望的等待。
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自怨自艾﹐两个月后﹐就来到了香港。
她这辈子也太顺理成章了。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
巴士不紧不慢﹐欣欣然的。车上倒有一半人在打瞌睡。她侧了脸望过去﹐到处是轩昂的楼。这城里的繁华是速成的﹐没有推陈出新的过程﹐而是新的将旧的在一夜之间席卷而去。
她想起到香港前的一个晚上﹐她就住在这座城里。
男人来接她。在城中村的小旅社里﹐他们默然地坐在一张肮脏的床上。那时候﹐这城里到处是地基﹐到处是触目惊心的“拆”字﹐半夜里还听得见轰隆隆的打桩的声音。她真的感到怕﹐在心里发着虚﹐觉得大限将至。因为怕﹐她要男人跟她做爱﹐做了一次﹐还是怕﹐就又做了一次。做完了﹐她躺在男人怀里﹐看他漫不经心地对她笑﹐她想﹐她有些爱这男人了。
她细心地回味她男人的笑﹐心里升起些甜腻的暖意。
她禁不住要看他。
她想自己总要做得自然些。她仰起头﹐撩起了鬓发﹐扫视车前的后视镜﹐却看到了耳边惨淡的一缕白。
她愣了愣﹐歪一歪头﹐看到了他。他似乎睡过去了﹐头靠着车窗﹐随着巴士的颠簸轻轻地摆动。嘴是微微张着﹐闭着的眼睛是两道圆润的弧。他的表情是要讨这世界都原谅他的。
他那么年轻﹐他的颈上轻微的凸起﹐是个起伏的喉结。他不再是孩子﹐是个年轻的男人了。
她想她对男人是熟悉的﹐她这半辈子都是守着家里的三代男人过活。看男孩子长大成人﹐看精壮的男人老过去﹐看老男人走到了尽头﹐走到了死。
公公是个随军从大陆逃到香港的国民党老兵﹐在将军澳住下来﹐娶了当地的讨海女。她过门两年﹐做公公的就过身了。这整天活在暗影子里的人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死前留了封遗书﹐半文半白的﹐说这一辈子是完了﹐唯一欣慰的是儿子给他从老家里讨了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