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有关逃离(第5/6页)

她走之后,我和他半天都没吱声儿。过了一会儿,我问他,她刚才说的是什么。

他喝了口咖啡,慢慢放下杯子,用那种空洞的眼神看着别处说,她说的是法语,意思是,很好,你还是个人,还不是行尸走肉。

然后他就笑了。又是我见过的那种笑,没法归类的笑。

他埋了单,拍了拍我的脸,说,合作愉快,我们的生意到此为止了。

说完他就走了,把我自己丢在那儿,我傻乎乎地坐着,脑袋里糊里糊涂,我感觉我要被这个游戏弄疯了。这游戏未免太简单了吧,我就像个道具,连台词都没有。我对游戏的规则、游戏的内容和参与游戏的人什么的都一无所知。我要疯了,我觉得我要疯了!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你说为什么呢?我可是连十分钟不到就赚了一大笔钱哪。

后来我没见过他,可那段日子我脑袋里想的都是他,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了,我跟客人做的时候客人在我身上折腾,可我躺在床上脑袋里想的还是他,也不光是想他,跟你说吧,就像一个猜谜语的人,猜不出谜底就要疯掉。

我就想,我非要再见到他问清楚不可,要不我就真疯了。

结果,我还真的又见到他了。

大概过了有两个多月吧,他又坐在那张沙发上,微笑地看着我。我几乎是扑过去的,抱着他,一口气问了一百多个问题。他一个也没有回答,而是问我住哪里,他说他想在我住的地方住上几天。我真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像上次他跟我“谈生意”一样,我马上就答应他,然后跟妈咪请了假,把他领到我住的地方。

进了屋我们就开始做,一次又一次,他真棒,比上次还棒。做完后,我趴在他身上,问他那一百多个问题的答案。他的回答简单得让我想跳楼,他空空荡荡地看着房顶,说——

我离婚了。

我没什么打算。

我会付钱。

我说你在这儿住一辈子我都答应你,但是你要给我讲讲你的事,要不我会疯的。

你还要告诉我你的职业、你的爱好、你未来想干什么、你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说着说着我就哭了。我说你不能这样对我,没你这么欺负人的,你不能因为我是做“鸡”的就对我这样,你都快把我活活憋死了。

好吧,他搂住我,一只手在我背上抚摸。

他说,你何必这样呢?我和你认识纯属偶然,假如不是找到你,我也会找到另外一位小姐,那么烦恼的也许就是别人了,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是我害了你。我理解你的好奇心,但我没想到你会好奇到这种程度,孩子,好奇真的对你没什么好处,假如你能打消你的好奇心最好,真的。尤其你是一个小姐——我不是鄙视你从事的工作,我当初只是想,做你们这行的,是纯粹的金钱与肉体的交易,非常简单。因此我雇了你,将你作为一个世俗的、具体的存在带到她眼前。而她,在世俗的眼光里是高贵的,她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有一个会让你大吃一惊的身份,还有被一般人认为的超凡脱俗的气质,可她仍然是世俗的,和你一样是世俗的、具体的存在,她的外表和内涵都不能改变这一点。所以,她不相信我对她讲的我要离开她的每一个理由,她认定这所有的理由都是托辞和借口,是谎言,是欺骗,是他妈的bullshit。我只好用一个世俗的“事实”来结束一桩世俗的婚姻,比如更可信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婚外情,所以,我找到你。在没有想到这个计划之前,我试过跟她解释,可我发现我的解释根本没法说服她,甚至我自己也认为我的解释像个屁,不具有说服他人的重量。甚至我身体里也是一团云雾,影影绰绰的,似乎我内视到一丝真实的东西,像是目标一样的东西,可我还是无法用语言准确地表述出来。你对我是做什么的非常好奇,其实并非我不想告诉你,事实上我也没办法清楚地告诉你,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怎么活着,萌生离开她的动机和目的又是什么?未来我去哪儿去做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你说我怎么告诉你?我只能给你打这么一个比方:我之前的生活是一个英文字母A,你可以把A理解成一个具体的地方,一段具体的时间,一群具体的人,我活在其中已经许多年。然而我对这个A已经厌倦到了极点,因此我迫不及待地想远离它。但我的目的地不是B不是C也不是D,我永远不能预知我将去往哪个空间。我的一切都是未知,又怎么能清晰地给你和她一个答案呢?不过,我和你、和她最大的不同,是我不为这些谜一样雾一样的东西而烦恼,相反我还很快乐,为未知的一切甚至兴奋不已。这是一种大喜悦,是一种没法跟外人道,更不能被他人理解的大喜悦。就好比人们说,世上最无忧无虑的人是疯子,因为疯子没有目的,没有动机,没有条理,没有清晰的意识,甚至没有清醒的可能。换言之,疯子的大脑里是空的,不装任何东西,可也意味着有装入任何东西的可能。上帝才是最苦恼的,据说他洞悉一切,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是万能的,不需要思维,却也得不到因为做不成某件事而沮丧的乐趣。因此,浩渺宇宙中活得最没希望的就是上帝。上帝唯一令我羡慕的就是孤独,永恒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