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秦舞阳(第3/8页)
我这位秦兄没有答话,继续飘着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我只好也沉默着,在他头顶沉默地滑翔。
回头远望,此时已看不到王宫的轮廓,只见天与地板结成一块灰色的混沌,像是盘古开天之前的样子。有一些死鸟一样的灰烬在虚空中盘旋翻滚。越走,混沌越重,我抬头看看天,无日无月无星,四周皆是青灰,一个失败的刺客,一个闲得蛋疼的旁观者,仿佛穿行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灰色半透明胶体里。
我的飞行有些滞涩,秦舞阳的脚步也慢了下来。我有点儿害怕了,我想我是进入了鬼蜮,恐惧之余我还有点儿好奇,鬼蜮的魔王为什么把他的世界弄成一大块儿令人窒息的果冻,他不呼吸吗?
“就是这里。”秦舞阳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害得我飞过了,只得在半空中掉了个头,这时我看到秦舞阳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和火炭一样的眼,好像他脑袋里的血液全流向了眼球,并就此凝结不散。
幸亏他没有直视我,我怀疑他要是看我一眼我就会像飞絮一样燃烧起来。
“这儿是哪儿啊?”我问。
“这是我杀人的地方,”他说,“那年我十二岁。”
我环顾四周,四周啥也没有,没有任何可作为参照物的东西,只有我和他,而我俩就像在一个没有边际的灰色琥珀里交谈。“这儿没有任何标志性建筑,”我说,“你怎么知道这儿就是你杀人的地方。”我还想说你连GPS都没有你怎么定的位,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GPS是个什么东西。
“绝对是这儿。”秦舞阳一双红眼里充满了不容置疑和斩钉截铁,我还感到了一股冲冲的杀气,似乎那个横蛮血勇的少年又回来了,我有点儿怕,作为现代人,我自忖绝非秦舞阳的对手。看看他的三角肌和胸大肌我就了,你说都是燕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
“当时我杀的那个人就躺在这儿,”秦舞阳说着,抬脚跺了跺,我感觉大果冻晃悠了两下,头晕乎乎的。“我闻到了人血的味道。”秦舞阳说。
我明白了,他真的带着GPS,他的GPS就是他的鼻子。
“都一年了你还能闻到血腥味儿?不信。”我说。
秦舞阳歪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阁下没杀过人吧?”我忙说没有。“如果你杀过人你就不会忘记那种味道,”他低头盯着那一小片灰色的地,补充道,“尤其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你是来找回你的杀气的。”我确信我的判断没错。
他没有回答,但我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因为有一缕痛苦的黯淡在他眼里闪过,被我捉到了。随之,我心里某处有个闸门不打自开,同情一毫升一毫升地渗出来——这个可怜的、大我两千多岁的孩子。你刚才对我撒了谎,你很在乎被后人称为懦夫、软蛋和大傻逼,你想再来一次,你想重拾尊严……想到这儿我脑袋里突然亮了:“莫非你也懂穿越?你也知道时空隧道?”
秦舞阳茫然地望着某处:“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可我知道我要什么。”
“一次机会,”他伸出一根手指,“哪怕只有一次。”
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刀柄用草绳缠着,潦草地缠着,草绳的一端自他掌心垂下,像一个吊死鬼,毫无生机地摇晃。刀刃却森气逼人,闪着在这个混沌世界唯一的光。我认得徐夫人,这肯定不是那把,那把匕首和荆轲难以辨认的头颅此时应该已作为檄文送往了燕国。
“这儿是我的,它就是我的机会。”秦舞阳说,“我的杀气在这儿,”他用靴尖点了点地,“而我的机会在这儿。”他扬了扬手中的匕首,“现在我差的只是练习,反复地练习,就像这样。”一道冷光自他肋下刺出,他的胳膊伸直不动,刀尖距离我的鼻头只有0.01厘米。
“你别拿我练,”我背心一耸,兔起鹘落飞出差不多有一丈,我抹了把冷汗,说,“你就在心里想着秦始皇的咽喉就行了,靶子在心里,更……更准。”
“秦始皇是谁?”他问。
这家伙疯了,绝对疯了。
每天——假如这个混沌世界还有天的概念的话——每小时每分钟每秒,他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把匕首刺向他心里的嬴政。我都快看吐了,你要在旁边你也吐,你只有比我吐得更狠。与我相比,那个在苏联看了一百遍《天鹅湖》的外交官非常欠抽,应该发配他来陪我一块儿欣赏秦舞阳练习行刺。
他不再跟我说话,一个字都不说。那张白脸上都是果敢坚毅,让人恨得牙龈肿胀。这么有毅力的脸,就该拿钉着大铁钉的、一只就有几十斤重的皮鞋踹踹踹蹍蹍蹍,最后成了土豆泥的样子方能稍解我心头之痒。
可我还是守住了底线,我没踹他,虽然我爸床底下就有那么一双大头鞋。